第278章

正蓄勢待發的顧致遠,顯然沒有反應過來,脫口問道:

“什麼?”

司徒銳沒有重複。他雖然沒有看清那人的容顏,但是本能的一種直覺,讓他意識到,此時此刻,攀在險峻山崖下的那人,是一個女子。

那名女子,顯然也發現了站在崖頂上的衆人,但她只是微微一瞥,復又垂下頭去。

沐芙草,近在咫尺。只要她伸出手去,就可以觸碰得到,佔爲己有。

“把箭給我……”

司徒銳突然沉聲吩咐道,然後,從一旁的顧致遠手中接過了那張已是拉滿弦的長弓。

顧致遠知道,只要崖下的那個女子,膽敢伸出手去碰那藥草的一剎那,他家主上手中的這支利箭,就會毫不猶豫的射向她。

即便他無意取她的性命,但山勢險峻,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讓一個人失足跌落,而這一次的失足,則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沐芙草,原本就十分的珍稀,可遇不可求,這幾年來,他很清楚,他家主上爲了尋它,付出了幾多心血,況且,最重要的是,這關係到那個女子的性命,甚至他家主上的性命,所以,就算是他,亦會毫不留情的拉弓,絕不允許任何其他人染指。

長箭如鴻,一觸即發。

懸在半山腰的女子,卻沒有急於去摘取近在咫尺的藥草,反而將手中的匕首,狠狠釘入石縫之間固定好,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個小鑿子,看材質,竟像是最上等的和田玉。

司徒銳心中一動。

眼看着她已經動作起來,雖只是用那小鑿子,細細的在沐芙草周圍挖去,顧致遠還是不由的急道:

“陛下,再不阻止她,只怕就來不及了……”

司徒銳卻是目光沉鬱,遙遙望住她的舉動。

“她很懂沐芙草的習性……”

男人突然出聲道。

這沐芙草,不僅十分珍稀,更是最爲嬌貴,在摘取的時候,不可以沾染到任何的金銀器具,就連人手也不能碰到半分,且必須得連根一起起出,然後立即裝入用最上等的和田玉石製成的盒子裡,而盒底,需得鎮着西北苦寒之地,千年不化的玄冰,這才能保證沐芙草是活着的,才能保證它的效用。

否則,任一環節出錯,都只會讓它變成一株毫無意義的廢草。

司徒銳瞥向女子的腰間,果然看到那裡掛着個與她手中小鑿子同樣材質的玉盒子。

攥在手中的長弓,不由拉的更滿。但司徒銳卻知道,他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決斷時機。現在,就連他自己都不能保證,若這一箭射出去,能否保證在阻止那個女子的同時,卻又不會對沐芙草產生任何的影響。

他不知道爲什麼在最後一剎那,他猶豫了。但此時,他只能繼續賭下去。贏,或者一敗塗地。

薄脣緊抿,司徒銳死死盯住崖下女子的一舉一動,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將沐芙草連根起出,用緞子裹好,然後緊接着放進了早已準備妥當的玉盒裡,封印,繫於腰間,用一種極緩慢而平穩的動作,做妥了這一切。

司徒銳覺得自己埋在胸膛裡,繃得過緊的一顆心,在這一剎那,像是終於鬆懈下來,復又砰砰跳動着。

半山腰的女子,微微擡眸,往上望了一眼。然後像她來時一般,專注而且小心翼翼的開始朝崖底攀去。

司徒銳轉首吩咐道:

“命人在崖下等着……”

顧致遠領命,親自帶隊下去。

男人諱莫如深的望了一眼攀爬在山腰的女子,就當他準備隨之往崖底走去的時候,卻見那一道瘦弱的身影,腳下突然一個踩空,竟直直向下墜去……司徒銳想也未想,縱身一躍,旋即撲了下去……

石青帷飾銀螭繡帶的黑漆馬車前,引他們前來的壯實的中年漢子,向着那馬車中的男子躬身行了一禮:

“主上,夫人來了……”

隔着厚重的簾布,岑立夏依稀看到端坐車內的男子,似乎微微點了點頭。

便見那一身勁裝的侍從,恭謹的退到了一旁。

岑穗兒跟在她家公主的身畔,睜大着一雙眼睛,試圖從那映在車簾上的一道神秘的剪影,瞧出點什麼。

“有勞了……”

暗沉沙啞的嗓音,猶如粗糲的沙礫一般磨在空氣裡,岑立夏恍然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向着自己說的。

“聽聞閣下心疾發作……”

岑立夏語聲平平,如最尋常的大夫面對病人:

“區區學過幾年醫術,如若不介意,我幫閣下看一下……”

腳下動也未動的停在原地,岑立夏瞧來並沒有上前的意願,只靜靜等待着車內人的反應。

“姑娘有心了……”

沉鬱嗓音,似能掩住人一切最真實的情緒,從厚重的帷幕裡透出來:

“只是,在下病中殘軀,不宜見人……姑娘可否就這樣隔着車簾,爲在下診症?”

他口中雖是商議的語氣,男人一隻左腕,卻兀自從簾布裡伸了出來。

岑立夏望着那修長白皙的大掌,在他的指腹與掌心處,有像是長年練劍留下的薄繭,另有一線極淡的印子,從拇指虎口處,一直延伸到整個掌心,就彷彿那裡曾經被尖銳的利刃狠狠割傷之後,天長日久,殘餘的一道疤痕一般。

岑立夏幾乎本能的就要撫上自己的手腕,那裡的皮膚,早已平滑光潔,就彷彿從未劃損過一樣,再也不復昔日的醜陋。

她曾經以爲,它已經痊癒的足夠被人遺忘,但是,在這一剎那,她卻清楚的感受到,那完好如嬰兒般細膩的肌膚下,有奔騰的血液,忽而躥起某種熟悉的,不受控制的痛癢感。

岑立夏攥緊了自己的手腕。彷彿這樣,就可以將那些莫名的不受控制的情緒,狠狠逼走一般。

“姐姐,你怎麼了?”

一旁的岑穗兒眼瞧着她微微泛白的臉色,不由有些擔心。

如夢初醒,岑立夏搖了搖頭。只不過是一道與曾經那個男人有些相似的痕跡,就差一點摧毀了她這些年來一直的努力,她幾乎要爲自己感到悲哀。

深吸一口氣,岑立夏向前走了兩步,在馬車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住,然後伸出手去,搭上男人的脈搏。

她感覺到,在她觸碰到他的那一剎那,男人遮在帷幕裡的整個身子,都彷彿微微一顫。

心頭掠過一絲詭異的不安,岑立夏強壓住想要收回的手勢,專心替他切起脈來。

指腹處跳動的經脈,應之而沉,以無虛浮風象,這乃是憂思悲恐、七情鬱結的症狀。

擡眸,岑立夏望向隔住一層簾布的男子,厚重的布料,將兩人各自臉上的神情,一併掩了起來,誰也看不清誰。

許久,岑立夏慢慢收回了僵在他腕上的手勢。

“敢問閣下這一樁心悸的毛病,是從什麼時候落下的……”

岑立夏突然開口問道。一雙眼睛,卻是緊緊盯住帷幔後的那一道秀拔的身影,連蜷縮在掌心的青蔥似的指甲,深深摳進肉裡,都不覺痛。

男人則極緩的將露在外間的半截手臂,收回了馬車裡。

“三年前……”

暗啞嗓音,像是在男人脣齒間浸過的黃連水一般,苦澀而生疼,只三個字,彷彿已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半響,方纔復又開口,沉沉語聲,幾不可聞:

“三年前,在下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娘子,遇刺重傷,不治身亡……”

從厚重的帷幕裡,漫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彷彿墜了沉重的沒有盡頭的苦難,如此艱難的飄散在空氣裡,一字一句,都像是磨得鋒銳的利刃一般,在男人的心底,劃下一道道簇新的傷痕,與那裡舊有的,這三年來不斷增加的傷口,交纏在一起,像是永遠都好不了一般,任鮮血淋漓,千瘡百孔,慘痛如昨日。

岑立夏緊抿着脣瓣,聽那暗沉的嗓音,低訴出聲:

“從那時起,我便****心如刀絞,夜不能寐……我常常在想,如果這就樣心痛至死,我是不是就能與我娘子團聚了呢……”

最後一句語聲,幾乎融進了這隆冬的寒氣裡一樣,蒸騰出絲絲熱量,但很快便凝結成霜,化爲一片虛無。

死死摳在滑膩掌心的指尖,在這一剎那鬆脫,岑立夏突然覺得有些可笑,那從車簾後的一個男人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讓她覺得如此的可笑。

他說,他心痛至死……

岑立夏不由笑了。

“但看來,閣下你並未心痛至死……”

平滑的嗓音,從女子口中逸出,如同說的是最顯而易見的一個事實一般:“你如今還活的好好的,不是嗎?”

帷幔後的男人,聽着她清脆的近乎跳躍的語聲,許久,都沒有出聲。

“你希望我去死嗎?”

他問她。

沒有回答。

男人似乎也並不需要她的回答。

“我也常常問自己,爲什麼我還要活着?爲什麼不讓我跟着她一起去死?****承受着失去她的痛苦,生不如死,在她離開之後,我終於真切的嚐到了這個滋味……”

厚重的車簾,將男人虛無縹緲的嗓音,隔成一段段的碎片,帶着迷茫、帶着慘痛過後,剩下的麻木,帶着傷口重新狠狠撕裂的鮮血,一滴一滴的彌散進空氣裡。

像是一場永無休止的磨難一般,永遠得不到救贖。

“姐姐……”

岑穗兒不由驚聲喚着馬車前的女子,縱然她如此遲鈍,也突然明曉,此時此刻,那端坐在馬車裡的男人,究竟是誰。

她不在乎他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她只擔心她家公主,該怎麼辦?

岑立夏定定的站在原地,凜冽的寒風,吹得她衣袂,獵獵作響,她卻一動也未動,連絲毫的顫抖沒有。

她沒有迴應身後女子的驚呼,她根本沒有聽見她說些什麼,耳畔轟鳴迴響的,惟有一片虛無的雜音,像是從太久遠的過去而來,時間太漫長、路途太遙遠,到了她這裡,便什麼也不剩。

黑漆馬車裡的男人,隔住厚實的暗紅帷幕,望向她,任那攥在簾布前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青筋畢露,終究還是沒有勇氣掀起。

岑立夏聽到他浸在滾水裡一般的嗓音,徐徐從車內傳出,依稀說的是:

“現在,我知道,她沒有死……她還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我很高興……”

那輕飄飄的四個字,躥進岑立夏的鼓膜之間,如同無數粗糲的沙礫,狠狠揉在那耳中的軟骨上,叫人痛到骨髓裡的一記清醒。

“我想……”

女子緩緩開口,語聲平靜的可怕:

“她的死活,最不需要的就是閣下的哀悼,或者慶幸……對她來說,她於閣下你,就是一個死人……”

刺骨的寒風,將脣齒間咬出的每一個字眼,在剎那間都彷彿凍成了冰,剮在臉頰上,有澀澀的疼。

一字一句,皆如利刃,狠狠刺進車廂內的那個男子。

“我知道,她恨我……”

承認這個事實,比他想象的還要痛楚,男人任由那淬了劇毒一般的字眼,在他燒灼的喉嚨裡,一寸一寸的碾過:

“我知道,我傷害她極深,我知道,我欠她良多……但這三年來,****夜夜,沒有一刻,我不在後悔,沒有一刻,我不想念她……失去她的這三年,她假死的這三年,本身就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岑立夏聽到那“假死”兩個字之時,輕輕笑了。

“你怎麼知道,她的假死,是爲了懲罰你,而不是隻是因爲她不愛你了,所以纔要迫不及待的離開你,哪怕冒險用殺死自己的方法呢?”

那被女子咬的極之輕媚的“她不愛你”四個字,如重鉛一般,灌進男人的心頭,墜着他往那無盡的深淵裡墮去。

她不愛他,沒有比這四個字,更叫人痛不欲生了。

“繆兒,這些年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風吹過厚重的帷幕,將那輕的幾乎耳語一般的嗓音,蕩進隆冬時節的冰冷空氣裡,那驀地攥在女子皓腕上的灼烈大掌,卻彷彿烙鐵一般滾燙,牢牢透進她的皮膚裡,血液裡,逃也逃不掉。

掀開的帷幕,男人一張清俊的臉容,猶如初見一般,好看到叫人心悸。

但如今,隔了三年的時光,隔了一千個****夜夜,再次對上他慘淡如血的眸色,卻只叫岑立夏,如此的噁心。

刺骨的寒風,在耳邊呼嘯穿過,割得水盼兒一張臉如刀剮一般生疼生疼,但這樣的痛楚,比起她急劇下墜的身子,撞在那些尖銳的石壁上之時火辣辣的灼燒,根本不值一提。

手中百鍊精鋼的匕首,在嶙峋的亂石之間,劃下一串串細小的花火,震得她半邊身子,都處於一種麻木的狀態,卻未能阻住她不斷折墮的頹勢。

眼底是仿若沒有盡頭的深淵,但水盼兒知道,以現在墜落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夠掉到崖底,然後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死亡,不過是另一場夢幻泡影,她並不怎麼恐懼。

只是,在墜落的那一剎那,她不知爲何,擡眸往上望了一眼。

是她的幻覺嗎?

她看到那站在崖頂上的一道模糊的身影,在她踩空的一剎那,竟似乎隨之縱身一躍,飛速的撲下……越來越近,水盼兒甚至能夠清晰的看到,那個如九天神祗一般墜下的男人,有一張俊朗到叫人心動的臉容。

她看着他毫不猶豫的躍下的動作,如陷入一場虛無的卻極之美好的夢幻。

在此時此刻,她突然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

“把手給我……”

清冽的嗓音,被凜冽的山風吹的破了音,卻如此清晰的撞進水盼兒的耳中。真真切切的提醒她,這一切是如此的真實。

她看到一隻修長白皙的大掌,堪堪伸在她的眼前,溫厚的掌心,強而有力,像是世上最安心的所在。

男人就這樣,一隻手緊緊將長劍釘入亂石當中,穩住身形,一隻手伸向她。

不算近的距離,卻彷彿觸手可及。

咬牙,水盼兒緩緩伸出手去,想要抓緊那一雙修長的大掌。不知它握上的那一剎那,是否也如想象中溫暖乾燥,叫人安心。

一寸一寸,她艱難的靠近着那雙大掌。

“別怕,慢慢來……我在這裡……”

頭頂傳來男人繃緊的安撫語聲,水盼兒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嗓音,竟也可以如此動聽。

她聽從他,盡力放鬆,彷彿此時此刻,他的聲音,他望向她的眼眸,他近在咫尺的大掌,都帶給她世間最安心的所在。

水盼兒伸出手去,一點一點,終於觸到了男人的指尖。

一股強勢而溫暖的力量,瞬時緊緊握住她,那樣用力,幾乎要揉進她骨頭裡一般,帶來疼痛的觸感,卻是清晰的活着的感覺。

一個用勁,男人將她柔弱的身子抱起,與他緊靠在一起,可就在這個時候,掛在水盼兒腰間的玉錦盒,繫帶卻陡的一鬆,那裝着沐芙草的盒子,瞬時毫無阻隔的向下墜去。

這一剎那,水盼兒清晰的從近在咫尺的男人臉上,看到了恐慌與痛惜的神情,如同逝去的是他生命中的至寶一般。

而下一瞬,男人將她安頓在了劍柄上,自己卻是一個鬆手,那一具高大秀拔的身形,就隨之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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