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過後,空氣裡都是溼潤的。杏黃色的天,香可靡靡。
“幾時你們圓了房,可不會將我拋在腦後了吧?”屋子裡傳來嬌脆脆的女子的聲音。“怎麼會!”男子斬釘截鐵的聲音傳去耳畔,“那婆娘不過是個木頭美人,縱然有傾國傾城之貌,哪裡及得上你的千嬌百媚……”
那身着茜紅色褙子的女子就咯咯笑了起來,那是勝利者傲然的笑意,“那你什麼時候和我們家小姐說,納我做姨娘?”男子不以爲意的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而後雙手漸漸開始下滑,“你別急,過幾日,我一定和她說。”說着,眉梢微挑,“橫豎她不能駁了我的話,幾時說都是一樣的。”
透過窗櫺,葉子衿甚至能看見陳文面上的洋洋自得。薔薇花刺刺入了手心,在她白皙細滑的手心留下了一道道傷痕,鮮血淋漓。
然而葉子衿卻察覺不到痛意了。
若不是今日偶然經過此處,還不知道,原來隱藏在這錦繡花叢裡,還有如斯醜陋的事實。
自十二歲嫁入陳家,到如今已有一年的光陰。她侍奉公婆,善待小姑,從來都是小心謹慎,饒是如此,陳文對她仍是不滿,時常有指點謾罵之語。算起來她身爲國公府的嫡次女,嫁給區區侍郎之子,已算得上是低嫁。
到如今,陳文竟在她面前,和自己的陪嫁丫鬟玲瓏,上演了這麼一出活色生香的好戲?
葉子衿的淚,簌簌的落下來。
身邊的丫鬟紫蘇就低聲問:“小姐,您沒事吧?”葉子衿搖了搖頭,掏出帕子,用力擦乾了眼淚。
只聽得一陣凌亂窸窣的腳步聲,葉子衿只覺方纔看見的那一幕,已然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也無暇分辨到底是誰。“您怎麼在這裡?”葉子衿一回頭,就見陳夫人的貼身媽媽白媽媽,正立在花叢外,詫異的看着自己。
而後便是“咯吱”一聲,木門被推開的聲音。
陳文和玲瓏同時從屋子裡走了出來。見了她,玲瓏眼裡有一閃而過的慌亂,而後又慢慢恢復了常色,“小姐,您怎麼在這裡?”這聲音,這語氣,叫葉子衿想到方纔她和陳文的卿卿我我,忍不住冷笑道:“你說我爲何在這裡?”
陳文已三步做兩步衝到她面前來,橫眉冷豎:“你都聽到了些什麼?”這要是昔日,當着白媽媽的面,葉子衿無論如何也要收斂三分,可如今正在氣頭上,哪裡管得了許多,冷冷道:“該聽到的,自然是一字不差的聽到了。”
陳文顯然沒有料到葉子衿也會有如此桀驁的一日,見着白媽媽眼裡的異樣,也自覺折損了掩面,不假思索的氣話脫口而出:“既如此,那也正好一拍兩散,我見着你天天不如意,倒不如給你一紙休書!”
此話有如平地一聲驚雷,叫葉子衿生生愣在當場。
陳文見着她不說話,卻只當她是害怕了,得意洋洋的攬了玲瓏,咧嘴笑了起來,“正好你也瞧見了,我也不用藏着掖着,我看着你身邊的丫鬟玲瓏有幾分姿色,想問你討了她做姨娘。”說着,隨手捏了捏玲瓏的面頰。
“那便和離吧。”葉子衿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聲音冰冷而飄忽,“既然你如此不滿,我看,不如和離好了。”目光落在滿臉錯愕的陳文身上,眼中已沒有半點溫度。陳文嘴張了張,漸漸有了幾分詫異。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白媽媽趁機站出來和稀泥,“少爺,少奶奶,您二位都在氣頭上,夫妻之間,牀頭吵架牀尾和,有什麼事情,不能心平氣和的說的?”陳文不耐的冷哼,“出嫁從夫,你看看她那模樣,善妒無德,哪裡還有爲人妻的氣度!”
是可忍,孰不可忍。
葉子衿向來不是委曲求全的人,見了陳文的態度,已明白了八九分。今日她若是低頭,他日只會被人踩得更低。與其如此,還不如就這樣一拍兩散,倒是乾乾淨淨,再也不用受這些閒氣了。
見葉子衿不說話,陳文越發狂妄起來,煩躁的說道:“你今日陪個不是,再擡了玲瓏做姨娘,我也是大肚量的人,就不和你計較了。”葉子衿只是冷笑,“我要是不從呢?”“那就滾出陳府。”陳文早已失卻了耐心,“不過是一個未長開的小姑娘,也不知你們華國公府圖我們傢什麼,巴巴的送上門來……”
圖什麼?
葉子衿心裡涼成一片。
若不是自家祖父和陳家祖上交好,想要報答陳家祖上當年在先帝面前冒死進諫的恩情,自己會年紀輕輕被嫁給如此不堪之人?
眼前的人,他的輕佻,他的薄情,深深刺痛了她。
天下男兒皆薄倖,事情落到葉子衿面前也不過是如此這般,並不觸目驚心。
葉子衿微微笑了起來,“和離吧。”再也沒有一絲猶豫,決絕而果斷。
這話已是第二次從她口中說出來,陳文也收斂了幾分,有些氣短起來,“哪裡輪得上你說和離!現在是我要休了你!”葉子衿將他的心虛看着眼底,微微一笑。
和離和休棄,葉子衿自然要爭取和離。於她這樣的大家閨秀而言,遭夫家休棄,結局極有可能是獨臥青燈古佛旁。而和離,或許還能有一線機會。
念頭閃過,葉子衿就想到了不久前的舊事。“陳公子,你應該還沒有忘記,半年前,李給事中的獨子,被你弄到手裡逼死的事情吧?”笑語盈盈,眼裡卻有極力掩飾的傷痛。
不過是紙老虎。
陳文果然大驚失色,結結巴巴的說道:“你怎麼知道這事?”葉子衿又走近了一步,笑意更深,“我聽說,那給事中家的公子,有一個胞姐,年前進宮做了娘娘,也不知李家知道此事,會作何反應?”
冷汗從陳文鬢角慢慢滑落下來。
陳文素來是男女不忌的人,此前看上了李給事中的兒子,年方十五歲,生得是容貌清秀,我見猶憐。陳文花言巧語的,就將那李公子弄到手裡了。哪知過了不到一個月,就生出了厭棄之心。那李公子是家裡的獨子,自小嬌生慣養的,哪裡受得了這等屈辱,自此就一病不起,生生病死了。
這事葉子衿本不知情。
可有一次,陳文喝醉了酒,在她面前洋洋自得的誇耀,她也不過是隨口問上幾句,就知道了這事的來龍去脈。那時心裡雖生出一陣陣寒意,可嫁入陳家,就是陳家的人了,她也就一直深深埋在心底,此時不早不晚的,卻正好提出來,作爲和離的籌碼。
陳文就沒了底氣,垂下頭,雙手垂在身側,鬆了緊,緊了鬆。
白媽媽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大吃一驚,站在原地,嘴角微嗡。
葉子衿站在臺階前,傲然的看着他,“簽下和離書,我就當什麼也不知道。”玲瓏知道若是葉子衿還留下,定然視自己爲眼中釘,趁機跳出來,涼涼的說道;“都說妻賢夫少禍,小姐您現在要挾少爺,未免有些不近人情。”葉子衿冷冷斜了她一眼,嘴角微勾,“兔死狐悲,今日他對我的負心,來日,你也定會好好品嚐。”
陳文高舉着右手,恨恨的瞪着她,“葉子衿,你個小賤人,看我不殺了你!”說着,作勢就擡腳來踹她。葉子衿人小力微,自然不是對手,慌忙一閃身,避開了這一腳。
白媽媽見着架勢不好,慌忙拉住了陳文,勸道:“少爺,您消消氣,少奶奶不過是一時糊塗……”一面說,一面就朝着葉子衿使眼色。葉子衿只當沒有看見一般,別開臉,說道:“你我夫妻緣盡於此,倒不如和和氣氣的散了。”
陳文更是着了惱,一揮手就將白媽媽摔在了地上,又撲上來欲打。葉子衿身邊的幾個大丫鬟,哪裡忍得,都紛紛站出來擋在前面,“少爺,你不要忘了,你欠着外面的銀子,還是拿我們家小姐的嫁妝還的!”
提到錢,陳文就沒了底氣,可正在氣頭上,急紅了眼,也管不了許多,只一心想將葉子衿暴打一頓才幹休。葉子衿冷眼看着他怒氣勃勃的模樣,反倒是微微一笑,“既然陳公子想動手,那你們也不用愣着,還不快去李家通個信?”
陳文高舉着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雖盛怒之下,失了理智,可要說真打下去,卻也是不敢的。
過了許久,才強忍着怒氣,陪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既是夫妻,哪裡分彼此,我的事,就是你的事……”言語中竟帶着幾分低聲下氣。葉子衿卻只覺得心頭無一絲暖意,一瞬之間看穿了眼前此人,哪裡還有半分留戀之意,只堅持道:“和離書。”
陳文咬了咬牙,徑直走進身後的書房,馬馬虎虎寫下和離書,帶着幾分怒氣,重重按下了手印,一把將和離書扔在了葉子衿臉上,“給你!”葉子衿細細看了幾眼,也提筆寫下手書,按下了手印。
自此以後,就同此人沒有半點干係了。
葉子衿緊攥着和離書,昂着頭走到了門前,驀地回眸一笑,輕聲說道:“陳公子,日後,你便和玲瓏,好好過吧。”在陳文還在怔忪的當口,又是翩然而笑,“我會叫你知道,誤了我的人,不會有好日子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