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莫老爺子的聲音聽起來很沉穩,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葉子衿忙起身,站到了坐在下首的葉夫人身後,卻聽老爺子說道:“你也坐下吧,我正有些話,要問問你。”葉子衿一怔,當即就依言坐在了葉夫人左手側,半邊身子側着,“外祖父有何話,不妨直言,但凡是我知道的,必定一五一十的告訴您。”
莫老爺子微微頷首,放下茶盞,目光如炬,“我此來,你若是知道一些內情,想必也是猜得到的。”葉子衿心中愈發的不安,眼角餘光見着葉夫人擔憂的望了自己一眼,唯有苦笑。衆目睽睽之下,這屋子裡這麼多人,莫語之事,怕是再也瞞不住了。
“我正是要問問你小舅舅的事情。”果不其然,莫老爺子提及了最令她惶恐不安的事情,“我聽說前不久姑爺上了戰場,他又和皇上走得近,想必也是知道一些的。只不知,你是否聽說過什麼?”
葉子衿垂着頭,心頭混沌一片。有些拿不準主意,到底是如實說出來,還是繼續藏着掖着,尋了由頭避開?只是,一擡眼,便見莫老爺子深邃的目光,有些無所遁形,這一看之下,竟彷彿看到了四十年以後的莫語。
葉子衿不覺眼眶微溼,又恐失態,慌忙別開了頭,聲音低落了下去,“寧默,的確有和我提過小舅舅的事情。”葉子衿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緩一些,只是雙手卻是止不住的抖動,她只覺葉夫人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說起。
她深知,有些話,一旦出口,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只是,她卻不能不說。
葉子衿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蜷縮在袖子中,指節泛白,“半個多月以前,我得到消息,小舅舅失蹤了。”葉子衿並不想提及那個噩夢,即便是說出來,怕也不大令人相信,“後來軍中派了人去尋找,依舊沒有音信。”
此話剛出,就聽見茶盞落地,碎了滿地的聲音。
循聲望去,便見葉夫人慘白的臉,瞪大了眼,直勾勾的看着她,聲音有些飄渺,“子衿,你說什麼?”葉子衿心裡不是個滋味,卻只得望着莫老爺子,低聲說道:“我聽寧默推測,似乎是蒙古兵突襲,穿着漢人的衣服……”
莫老爺子早年也是在朝堂上摸爬滾打的人,更何況又是鴻儒,對於這邊疆之事,也是心知肚明。他比葉子衿想象的顯然要平靜許多,只是,留神去看,便能瞧見他猛然僵住的雙手。“寧默,還說了些什麼?”他沉聲問。
稱呼已經由姑爺自動變成了寧默……
葉子衿卻是沒有半點高興,只將宋寧默當時的推測一五一十的倒出:“寧默說,應當是蒙古兵的一派,現如今蒙古分成了幾派,各有各的打算,這襲擊軍營的一派,似乎想要挑破另一派和我朝的關係。只不過現在,似乎已經打起來了。”
咬咬牙,又說道:“我同寧默說過,此去無論怎樣,都要找到小舅舅。”頓了頓,斬釘截鐵:“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說出這句話,心中一片悽然。若是莫語當真還活着,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可若是死了……
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天,是否當真能夠找到,已經是茫然不可知。
屋子裡猛地響起一道嗚咽聲,卻是葉夫人按捺不住,捂着嘴,低低抽泣了起來。
莫老爺子看了她一眼,眼中分明有些許讚賞,然而更多的,卻是沉重的悲哀。葉子衿只覺得深深的愧疚,老爺子頭上的絲絲白髮,刺痛了她的眼,令她幾乎要落下淚來。她本可以說許多漂亮話來安慰老人家,只是可惜,她不想說。
事情已經發生,就該做好最壞的打算,現在說一些寬慰之語,只會是雪上加霜。又何必在傷口上撒鹽
“娘。”葉子衿輕聲喚了一聲,掏出帕子讓葉夫人擦拭眼淚,“之前不想讓您傷心,才一直瞞着……”葉夫人絲毫沒有怪罪她的意思,只是悲從心來,“你小舅舅,還沒有娶妻生子……”
提及此事,葉子衿又是心中一痛。若不是她的緣故,莫語如今,會不會好過一點?
一念及此,慌忙搖頭,將這個念頭從腦子中剔除,否則,她只會陷入泥潭,徒增傷悲。
“這是他自己選的路。”莫老爺子臉色十分不好看,顯出幾分頹然之勢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話雖如此說,一向威嚴的眼中,卻泛起了水光。白髮人送黑髮人,大抵是人世間最淒涼之事。
“難怪你前些日子派人回來問,是否有你小舅舅的消息。”葉夫人的眼淚止不住又落了下來,“那時我就該想到,事情不對勁……”葉子衿聽着她悲慼的哭聲,只覺手腳冰涼。寬慰的話,在舌尖繞了幾個回合,卻是說不出口。
莫媽媽也跟着落了一回淚,又溫聲寬慰葉夫人。黃氏也垂着頭,掏出帕子擦拭着眼角。
滿室悲涼。
“不必哭了”莫老爺子挺直了脊樑,不怒而威的聲音再次響起:“語兒即便是死了,那也是爲國捐軀,是光耀門楣之事”這話,絲毫安慰不了任何人,當然,也包括他自己。人一死,身後的榮耀,只能是留着寬慰活着的人,對於死去的人,卻是沒有半點意義了。
葉子衿嘴角微嗡。
只是,尚不及說話,就聽見外頭有小丫鬟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夫人,大小姐,歿了”葉子衿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剎那間涌過千百個念頭。她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更不敢,去看葉夫人的臉色。
好巧不巧的,這事情,怎麼能撞在一塊
葉夫人刷的站了起來,身子晃了晃,面如土灰。莫老爺子看起來也有些愕然,“子佩去了?”葉夫人接連遭受這連番的打擊,只覺眼前一黑,身子瞬間便軟了下去。莫媽媽忙將她扶住,又厲聲吩咐丫鬟去叫大夫。
屋子裡頓時亂成了一團,黃氏忙衝到了葉夫人身邊,丫鬟們又是掐人中又是拍後背,手忙腳亂。葉子衿卻是立在原地,動彈不得。有那麼一瞬間,她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兩位長輩。一念及此,心如刀割,也有些站立不穩。
紫蘇見量不好,一把將她扶住,低聲問:“小姐,您沒事吧?”葉子衿捂着胸口,身子微彎也不欲再添亂,也就擺擺手,在木椅上坐了下來。大口大口的喘氣,只是這屋子裡,人潮涌動,好像多呆一會,就會窒息。
紫蘇望着她蒼白的臉色,大急,只是莫老爺子在前,也不能放肆,只是不住的替葉子衿揉捏着後背,試圖讓她舒服一些。片刻後,葉子衿才漸漸覺得氣順了一些,一步步走到了莫老爺子身邊,跪了下去,“孫女不孝,沒有早些告訴您……”
莫老爺子獨自坐在高高的太師椅上,雙手扶着椅手,雙目無神靜坐了許久。一直到葉子衿出聲,纔看了她一眼,“與你原來就沒有什麼相干,起來吧。”葉子衿心中悽楚,眼看着丫鬟們簇擁着葉夫人,將她扶進了內室,心中稍安。
這可以算得上是葉家最爲悽楚的一天。
莫老爺子嘴角囁嚅了兩下,終於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來的路上,我便想過許多結果,那孩子每個月都會寄信回家,獨獨這個月,沒有隻言片語。我早料到事情不對勁,只是沒想到,是這樣。”
苦澀的笑容浮現在了臉上,“三個兒子中,我註定,是要爲你操心最多的……”
葉子衿心中猛地一顫。
莫老爺子緩緩站了起來,身旁有老管家要去扶他,卻被他一把甩開了手,獨自一人,慢慢走出了屋子。葉子衿看着陽光下,他花白的頭髮,淚水不可抑制的涌入了眼眶。雖說上了年紀,可他的腰桿,仍舊是挺得直直的。
這或許就是父子的相似之處。
無論在什麼時候,莫語都不曾低過頭。
葉子衿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丫鬟急匆匆領着大夫進屋,同她打了個照面,便進了內室。葉子衿緊隨其後,隔着屏風,聽見莫媽媽低聲說着些什麼,似乎是在安慰葉夫人。葉子衿心中痛得一抽,也聽不清那大夫說了些什麼。
不多時就又有丫鬟領着那大夫出去,開了幾張藥方。
看那模樣,似乎是沒有大礙,葉子衿懸着的一顆心,才終於放下。葉子衿慢慢踱到了葉夫人炕邊,半蹲着身子,說道:“娘,您要保重身子……”話說到一半,更覺心酸不已,幾乎落下淚來。
葉夫人臉色蒼白,衝着她軟軟的笑了一笑,“我沒事。”不過是自欺欺人。
說着,合上了眼,眼角已沁出了淚花,忙別開頭,將頭埋在枕中,聲音低不可聞:“你外祖父呢?”“方纔走了。”葉子衿握住了她微涼的手,“您也要放寬心,養好了身子再說。”葉夫人含淚點頭,千言萬語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你小舅舅那樣聰明的人……”
葉子衿身子一顫,垂下頭去。刀劍無眼,再聰明的人,終究也是逃脫不了。
想到此處,忽然又想到宋寧默,痛得喘不過氣來。
母女二人,相對無言。過了許久,葉夫人才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你臉色也不好看,下去歇歇。”葉子衿蹲了許久,也覺有些頭暈眼花,不再逞強,慢慢站了起來,扶住了木蓮的手腕,強撐着說道:“我出去吃茶,待會再來看您。”
葉夫人點點頭,“去吧。”
紫苑斟了一盞茶,放在她手上,“小姐吃口茶,也緩緩神。”葉子衿握着茶盞的手卻是一抖,大半盞茶水潑在了她腿上。滾燙的茶水順着裙子流淌下來,膝頭還沾上了幾片碧綠的茶葉。
丫鬟們慌了神,慌忙掏出帕子替她擦拭,紫蘇唯恐她燙傷,吩咐丫鬟們掩上了門,這才撩開了她的裙子,細細打量了幾眼。白皙的皮膚上,泛着一抹不正常紅色。紫蘇心頭一緊,扭頭就吩咐小丫鬟:“快去拿冰來”
小丫鬟急急忙忙的,很快就捧了冰塊回來,紫蘇用帕子裹了,敷在了她燙傷之處,“好在範圍不大,傷得也不重,也不會留下傷痕。”葉子衿渾然不覺得痛意,只是捂着額頭,有淚水,從指縫裡滑落。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眼淚,到底是爲了誰而流。
是莫語,亦或是葉子佩?
她以爲自己,已經足夠冷靜了。
殊不知,內室炕上,葉夫人也是淚流滿面,丫鬟們見了,也都無聲的抽泣。
倒騰了好一陣,紫蘇才鬆開了帕子,又小心翼翼的放下了裙子,“小姐,還痛嗎?”葉子衿只是木然的搖搖頭,趴在茶几上,半晌沒有動彈。丫鬟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着些什麼,葉子衿用力抹乾了眼淚,強忍着不去痛哭。
丫鬟們拿了素白色的裙子替她換上,葉子衿索性卸了頭上的珠釵,只素面朝天,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黃氏卻又撩簾出來,走到了葉子衿身邊,低聲耳語:“我去子佩那裡看看,你要不要一道?”葉子衿身子一僵,也不知自己作何想法,就那樣跟着她走了出去。一路上,黃氏說了什麼話,她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繞過那層層迴廊,路過重重花徑,葉子衿忽而止住了腳步,黃氏回頭,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怎麼了?”葉子衿乾巴巴的笑了笑,只是這笑,比哭還難看,“大嫂你先行一步吧。”
黃氏深深看了她一眼,紅腫的眼眶,已經暴露了一切。她若有所思,倒也是沒有多問,立刻帶着丫鬟婆子去了那荒涼的院子。葉子衿立在原地,有些無所適從。方纔在渾渾噩噩之中倒是跟着黃氏走了出來,此刻到底去不去,又有些猶豫。
她不是沒有見過死人,只是,這個人,有些不同。
至始至終,葉子衿對她的感情,就十分複雜。少年時自然是嫡親的長姐,到得後來,兩個人漸漸形同陌路,幾乎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到現在,她死了,她已經無法理清自己心頭紛亂的思緒。
“小姐,您要不要回去歇歇?”紫蘇看着她臉色不好看,上前扶了她一把,“這裡風大,自己吹着了。”葉子衿立在這耀眼的陽光下,整個人卻是如墜冰窖,無處不寒冷。眼看着黃氏一行人越走越遠,踟躕了半晌,終究是跟了上去。
這幾年,這處院子,已經甚少有人踏足。只是她這一死,來往的人反倒是多了起來。只不過,多半,是忙着置辦後事。葉子佩的死,其實不大名譽,她若是作爲寧王妃而死,那葬禮的場面,不知會有多大。
只是此時,她是作爲棄婦死去,葉家也不能爲她大肆操辦,只能是幾個至親好友送她上路。這也是葉子衿最後一次來見她,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葉子衿立在門口,扶着門框,看着那來來往往的人,更覺徹骨的寒意。
葉子佩就躺在屋子中央,和幾年前比起來,瘦了許多,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好顏色。頭髮凌亂的貼在臉上,不仔細辨認,根本無法認出,她就是曾經的寧王妃。葉子衿只覺得骨子裡都是冷的,葉子佩的死,似乎昭示着什麼。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日還居在高位上的人,明日,又不知道是怎樣的境況了。
葉子衿一遍遍的提醒自己要謹慎小心。
婆子們當着她的面,開始給葉子佩換衣服。黃氏別開了頭,一轉眼瞧見她無聲無息的走了進來,拉住了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靠近。死人是有忌諱的,葉子衿固然不怕,卻也不能不顧忌旁人的眼光。
她的腳步頓住,被黃氏抓着的一處有些滾燙,“嫂嫂,大姐的喪事,該如何辦?”黃氏眼中一黯,“方纔我問過娘了,怕是不能大辦,更何況外祖父還在這裡,只打算只會幾家通家之好……”
葉子衿垂下了眼,環顧這屋子,頓覺森然,縮了縮脖子,“嫂嫂,我們出去吧。”黃氏呆了這一會,也覺有些不自在,姑嫂二人也就一道出去了。外頭的陽光,一如既往的刺眼。葉子衿卻覺察不到半點溫暖,只是茫然的看着那不遠處的林子,有風吹過,便發出簌簌的聲音。
茫茫然之中,葉子衿回到了自己從前的屋子,坐在窗前,一動不動。
她多麼想宋寧默。
瘋狂的想念。
葉子衿此刻終於明白,爲什麼有些人,曾經那樣親近,如膠似膝,在分隔兩地之後,卻漸漸淡了感情。因爲,遠距離的相思,解不了身邊的孤寂。代替擁抱的,只是那一頁薄薄的家書。文字替代不了語言,柔聲細語,永遠勝過紙上那些毫無生機的甜言蜜語。
只是,宋寧默,你什麼時候,纔會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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