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默雖和莫語不甚熟悉,可說過幾句話,便覺彼此十分投契,見着莫語脾性好,也自是歡喜。殊不知莫語見着難得有人合了他的脾氣,更是高興,恰巧又是葉子衿的夫婿,更覺葉夫人沒有看走眼。
心中又酸又喜,說不上是怎樣的感覺。
“我去廚房看看晚膳。”宋寧默體貼的將時間留給了二人,也讓甥舅二人說說體己話。眼見着宋寧默推門出去,莫語暗歎了口氣,垂下眼,掩去眼中一閃而過的眸光。
“怎麼臉色這麼差?”莫語輕飄飄掃了她一眼,“蒼白如紙,還瘦了一大圈。”
“病了一場。”葉子衿說得含含糊糊:“要休養些日子,等我們下次見面,說不準我比從前還要豐潤了。”莫語看了她半晌,伸出手摸摸她的頭,似乎又覺得不妥,很快便縮了回來,柔聲道:“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是冒冒失失不會照顧自己?”
“現在知道了。”葉子衿垂下頭去,“吃一塹長一智,以後不會冒失了。”莫語凝望着她,嘆了一口氣,“在蘇州見着你,和老太婆似的,到現在纔算是恢復了幾分神采,比起從前好玩的多了。”
明明是極其平常的一句話。
葉子衿卻想起那日他在蘇州留下的詩句,心中化開了別樣滋味。強自壓抑着心頭的紛亂,笑了笑,“我正是好年華的時候,如何稱得上老太婆?”莫語眉梢微挑,驀地伸出手去,遮去她大半邊臉,只餘下一雙眼睛在外頭。
“就是這樣。”在葉子衿不解的目光中,他輕聲笑了笑,聲音一瞬間變得十分悠長:“那時候的子衿,容顏仍在,眼神卻老了,就好像歷經滄桑……現在終於恢復了孩童般的天真,多好?”
葉子衿心頭一顫,怔怔望着莫語的俊顏,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半晌,眼眶微溼,卻強作歡顏,一把扯開他的手,嗔道:“就算是現在這樣,也好?”“自然是好。”莫語微微的笑,反問:“爲什麼不好呢?”葉子衿偏過頭去,二人之間陷入了沉默。一直到耳邊傳來嬰孩的哭聲,葉子衿才轉過頭去,“怎麼了?”
“興許是餓了。”莫語大手大腳的拉扯着嬰兒的胳膊,將他撈了起來,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又似乎還不餓。”說着,又將他放在牀頭,撓了撓手心,那孩子居然止住了哭聲,瞪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二人。葉子衿心中一陣緊過一陣,不由低聲提醒:“你當心些……”“小孩子就是要經得起歷練。”莫語不以爲意,“你忘了?我們莫家誰不是這麼過來的?”
莫家家規甚嚴,莫家子弟打小起便是鞭子不離身。
葉子衿卻仍是心疼,或許是那孩子看上去太過惹人憐愛的緣故,“可他也不過是出世沒多久的孩子,被你帶着千里迢迢,一路顛簸,已經算是吃了苦頭了……”莫語瞥了她一眼,“幾時你和宋寧默生出孩子來讓我玩玩,我便放過他。”
葉子衿無言的瞪了他一眼,“我從前怎麼不知你這麼壞呢?”“那是你有眼無珠。”莫語顯得極爲不屑,“你看看你二舅舅多清楚,這麼久從不邀請我過去做客,還不是怕我拆了他的府邸?”
想到二舅舅那不苟言笑的模樣,葉子衿不禁失笑。
“你不必擔心。”莫語的聲音驀地柔和了下來,“帶着他來燕京,也是你大舅舅和大舅母的意思。這孩子身子不好,你大舅舅便扔給我了,索性讓我帶着歷練些日子,沒準也就好了。”莫語捏着嬰孩滑膩膩的面頰,“這就叫以毒攻毒。”
葉子衿揉了揉眉心,“大舅舅和大舅母,這是太過輕信你了麼?”“我能害自己的侄兒不成?”莫語眉梢一挑,振振有詞:“我對後輩一向慈愛有加。”葉子衿歪着頭思忖了半晌,竟找不出一句話來反駁,索性自暴自棄,不再說話。
“你來燕京做什麼?”葉子衿驟然想到一事,目光灼灼的望着他,“總不會是單單想偷着小表弟出來玩這麼簡單吧?”“那是自然。”莫語面上笑意收斂了幾分,將小孩子放在了牀頭,低聲說道:“我此次來,一是爲了看看舊友,二也是爲了瞧瞧這燕京的景象,再來就是探望探望你。”
“也不用把來探望我說的這麼不情不願……”葉子衿瞟了他一眼。
“呵——之前便想過來,不過這次是來看看形勢的。”莫語伸出手指頭讓嬰孩吮吸着,沉聲道:“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只是偶爾這勁草,也要看看風勢。”算得上是捅破了這層玻璃紙。
一朝天子一朝臣。
莫家雖說是百年世家,可是在新帝登基之時派出家人前來燕京探探口風,也不爲過。
葉子衿會意的點頭,“我知道了,小舅舅既然來了,就在我們府上住些日子吧,寧默也是好玩之人,你們聚在一塊,正好到處看看。”“如此甚好。”莫語又將小孩子抱了起來,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只是不知道你這小表弟是否能吃得慣燕京的小吃食……”
“你可別胡來”葉子衿花容失色,“這纔多大的孩子,被你偷出來也就罷了,若是吃了那些不潔淨的小吃食,這可……”倒不是葉子衿烏鴉嘴,只是這時候的小孩子本就生得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丟了性命。莫語偶爾謹慎小心偶爾又放蕩不羈,到最後葉子衿也不知他那句話是真那句話是假,只唯恐他當真做出什麼不當之事。
這小孩子可是大舅舅的小兒子,葉子衿可不願看着兩個舅舅爲了這事鬧的不愉快。
“沒事沒事。”莫語一臉的不以爲意,逗弄着嬰孩,“我會留意的。”此話也不知是真是假。
卻不知怎的,嬰孩又嗚嗚哭泣了起來。“怎麼……”葉子衿又是一愣,“餓了?”莫語垂下頭看了一眼,無可奈何的撓了撓頭,“不是餓了,是放水了。”“啥?”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葉子衿只瞧見自己牀頭溼潤一片。
門口傳來一陣咳嗽聲。
“這是怎麼了?”宋寧默慢悠悠晃着身子走了進來,目光在葉子衿面上梭巡了片刻,幽幽問。“你自己看。”葉子衿苦着一張臉,朝裡頭挪了挪,“我枕頭旁邊溼了。”“你流口水了?”宋寧默湊上來,垂下身子看看,眨眨眼,似乎很是吃驚:“小舅舅在跟前,你也睡得着?”
葉子衿本就受了內傷,此刻更是被他噎得整張臉通紅:“是小表弟放水了”“哦——”宋寧默拉長了語調,似乎此刻才恍然大悟:“那多好,幸虧只是放水……”至於下文,葉子衿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
看了看宋寧默,又看了看在一旁看好戲的莫語,整個人恨不能鑽進被子裡去。
爲什麼在這種時候,沒人發現她是病人?沒人覺得她是從生死邊緣走了一遭需要細心呵護的病人?沒有人覺得病人是不能被打擾不能被惹怒不能被打趣以及不能被尿牀的?
只是這麼一長段話說出來也是極其耗費力氣的,對於正在病中靜養的葉子衿來說,她果斷選擇了沉默。嬰孩的哭聲鬧得她頭昏腦脹的,胸口驟然有些悶悶的,忙捂着胸口,輕輕揉了揉,偏過頭指了指枕邊那一灘水漬:“換換牀單。”
宋寧默打趣歸打趣,目光卻一直隨着她流轉,見着她臉色不大好,也不說二話,轉身就去尋乾淨的牀單。莫語也是聰明人,忙抱着孩子出了內室。幾個丫鬟見着如斯可愛的孩子,也都大着膽子逗弄他,莫語也算自得其樂,只是目光中,始終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憂慮。
宋寧默親自換了牀單,坐在炕沿,擁着她柔聲問:“怎麼又不舒服了?”葉子衿蹙眉,搖了搖頭,“胸口有些疼。”宋寧默忙輕輕揉了揉,在她脣邊咬了咬,“我去叫大夫。”“不用了。”葉子衿忙制止了他,“只是一時有些悶罷了,待我靜一靜,便好了。”
宋寧默凝視了她半晌,終於無奈妥協:“若是不舒服,立刻對我說。”葉子衿點點頭,用過晚膳後又喝過一大碗藥汁,眯着眼歇了一會,那隱隱的痛楚終於散去。宋寧默見着她神色間的鬱結一掃而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莫語卻是若有所思。
到了晚間,葉子衿蜷縮在宋寧默懷中,低聲耳語:“我也想要一個小表弟那樣的兒子……”“會有的。”宋寧默順了順她的長髮,“我們的兒子一定比他更漂亮。”葉子衿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真是自傲的父親。”
“那是因爲他有個傾國傾城的母親。”宋寧默不失時機的哄道:“既然不能做生兒子的事,暫時可不可以別做生兒子的夢?”葉子衿愣了愣,瞬間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雙靨緋紅,雙手握拳在面頰上揉搓了好一陣子,試圖掩飾這一抹可疑的紅暈。
隨即又想到是在被子中,宋寧默根本無法窺見,也就輕咳了一聲,施施然伸直了雙腿,翻了個身,背對着宋寧默。卻不知何時,宋寧默一隻大手覆在了她胸口:“你心跳的真快。”葉子衿一把扯開了他的手,半邊臉埋在枕中,的確能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等你身子好了……”宋寧默的聲音有些低沉,懷抱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