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鯊堡,紀澤、趙雪與顧敏三人在帳篷中秉燈笑談,不一刻便將過往的些許交集說了個清楚。畢竟都是年輕人,彼此也各有產生好感的理由,三人倒是談得頗爲投機,很快便似成了多年至交。當然,每當顧敏一臉好奇甚或不無仰慕的詢問紀某人血旗之旅,每當紀某人不自覺的盯視顧敏那雙明眸,一旁的趙雪看向紀某人的目光就不免多了幽怨與警惕,誰叫這廝英雄救美的對象業已不止她趙大姑娘一人了呢?
這通閒聊直到三人用完一頓便飯,待得在帳中重新坐定品茗,顧敏終是按捺不住,她端正身形,整肅面容,凝視紀澤道:“貧道之前已於張長史言明來意,卻不知將軍作何打算?”
聊聊天多好,美女何必涉及政治骯髒呢?紀某人心中哀嘆,卻也知曉繞不開這一問題。同樣坐正身形,他卻是放低姿態,一臉苦相道:“紀某今日剛纔收到徐州消息,東海王業已敕封麾下張賓長史爲會稽太守,分明鼓動我血旗軍進攻揚州,哎,貴方想來也是抱着念頭,使我血旗軍北上擾亂徐州吧。哎,紀某如今成了一顆人人嫌棄,卻又人人意欲利用的棋子,還請道長指條活路啊。”
轉眼便能看透故吳士族的那點心思,紀澤的心機見識顧敏自然明瞭,她自不願隨意班門弄斧。忍不住一個白眼,顧敏無奈搖頭道:“將軍休要誆笑貧道了,血旗軍踏馬塞北大漠,船至茫茫四海,旌旗縱橫大晉,以將軍資歷見識,這點困難何值一提,哪容貧道聒噪?”
雖分屬陣營,不曾遮面的顧敏卻少了仙靈,更顯活潑真實。尤其那一個白眼的風情,直瞟得紀某人差點繳械掉自家的一切僞裝。好在有趙雪的適時乾咳,紀澤這才穩住心神道:“角度不同,我對江南風土人情知之不詳,更非士族出身,彼此或有一些求同存異之處,或可達成共贏呢。”
儘管明知紀某人是在裝蒜,套自家的話底,臉嫩的顧敏卻未抗住這廝的希冀眼神。她躊躇半晌,最終像是鼓了把勁,這才極爲認真道:“將軍才華橫溢,這般年紀便有如此功業,更敢要挾東海王,想來也非人下之人,更不會臣服陳敏。既如此,將軍何不趁勢自立,佔據青徐,與江東守望相助。甚或,將軍文治武功遠勝那陳敏,代之統領我江東士族也非不可,屆時孫吳之勢可成,不枉大好年華啊!”
紀澤下巴掉地,他可沒想到顧敏的建議竟然這麼大,直接鼓動自家好好表現,爭取取代陳敏成爲東南霸主,看來故吳士族對陳敏的擁戴極爲有限嘛。想想也是,從東漢末到西晉一統的百年曆史,看似英雄逐鹿、波瀾壯闊,其真正主線卻是士族豪門在背後的爭權奪利。什麼桃園三英、江東霸王、曹魏代漢的,名爲主公,今在何處?無非是士族階層的另類工具而已,好用則留,無用則棄,正所謂良禽擇木嘛!
想想自個與陳敏競爭上崗,爭當故吳士族的主公,準確說是管家護院的,紀澤禁不住覺得搞笑,故吳士族配嗎?他下意識搖頭道:“聖使說笑了,陳敏與江東士族多年勾連,紀某焉能輕易取代,就莫要取笑紀某了。”
紀澤拒絕得這麼幹脆令顧敏一愕,隨即想到紀澤連對自己的救命之恩都不願居功,可見其人之謹慎,不由笑道:“將軍莫要生疑,貧道不打誑語,我江東士族擁戴陳敏,無非厭倦晉廷索求無度,另尋強人苟安自保而已。相比僅有剿匪之功的陳敏,將軍抗擊匈奴,縱橫南北,聽說還是紀靈將軍之後,卻比那陳敏適合得多,只要將軍有意,想來不乏支持。”
紀澤這次皺眉思考起來,按顧敏所說,故吳士族擁戴他紀某人的確不無可能!這也可能是他紀澤的一條捷徑,若是短期內得到故吳士族的幫助甚或擁戴,他紀某人憑藉兩三萬血旗軍,佔據兵力空虛的青徐並非沒有可能,再憑藉穿越者的前瞻眼光,他沒準就能在西晉滅亡、五胡鼎盛之前,成爲雄踞中原的一大勢力,進而改變這一段黑暗歷史呢。正所謂時不我待,一步先步步先啊。
捷徑!誘惑!可口的毒藥!一番歪歪遐想之後,紀澤恢復清明。且不說自己與士族們理念極度對立,故吳士族們的便宜哪裡那麼好佔?想要吃下糖衣再打回炮彈,做夢吧!若是面對故吳士族們的正面打擊,他血旗軍還有望頂住,至不濟敵進我退就是;可若是與他們爲伍,難免他們的滲透控制,只怕不是自己利用故吳士族,而是缺乏底蘊的自家被別個掌控吧。
紀某人前生是一名混不開的公職人員,否則也不會掛在最危險的第一線,今世更是一個難入社會主流的軍頭,一個連貴族禮儀迄今都沒學全的將軍,讓他參與波詭雲譎的政爭權謀,與那些根深蒂固且慣常勾心鬥角的士族們周旋廝混,無異於舍長取短,他那點情商還真不夠用,穿越者又咋的,被人賣了一樣還得給人數錢,能否光溜溜的活着出局怕都難說!孫策是咋死的?
紀澤也充分相信,面對士族們的和平演變,自家那些飽受封建思想荼毒的麾下,多數會投向士族,而非跟着自己追隨那些不靠譜的理想。想想昔日三國雄主的子孫們,如今都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畫圈圈呢,倒是豪門士族們的權勢達到了史上的極致,如今的陳敏,抑或顧敏建議中的自己,差不多也就是那樣的主公,甚或是用過就丟的面巾紙吧。即便他紀某人取代了陳敏,焉知自己何時成爲下一個被取代的陳敏呢?
足足半柱香功夫,紀澤總算抗住誘惑,他整理一下思緒,對顧敏笑道:“聖使好意在下心領了。但很慚愧,紀某尚無那麼大的胃口,有些事情,我等本無條件入局,若是不自量力強行爲之,最終不過落個一片乾淨罷了。”
“或是貧道率性了,但此議絕非虛妄,還請將軍三思。”見紀澤如此直白,顧敏不禁赧然,忍不住堅持道。事實上,勸誘血旗軍攻佔青徐是故吳士族之意,但取代陳敏卻是她的臨時起意,未經深思熟慮,卻自認是神來之筆。之所以有此提議,她一是爲了報恩,二是她覺得紀澤與血旗軍絕非等閒,希望爲己方拉上一名強援。只可惜她所想的兩全其美,並不受紀某人待見。
“呵呵,紀某閒野慣了,無意參與過多紛爭,更無意取代那陳敏。聖使或許聽聞過,我血旗軍速來主張抵制內戰,除暴安良,非不得已,紀某不願與任何晉軍同室操戈。”知曉顧敏出自好意,紀澤只得再度婉拒道,“如今紀某所欲者,乃外徵蠻夷,擴土海外,率領麾下經營一塊大同樂土,並遷移漢家流民前去避禍,這般既能逍遙,又可無愧於心,方是大丈夫所爲!”
率軍民創立桃園樂土,而非投入民族內戰,這本是紀某人冠冕堂皇的推脫理由,可說着說着,他卻是愈加投入,愈加清醒,再不受之前的虛妄誘惑。是啊,自家真正領先的是眼界與科技,卻非權謀暗鬥,還是搶塊天高皇帝遠的海外荒蠻,還是隨心自主的潛心發展,還是先欺負欺負土人,或者打打小海怪之類的纔是正理呀。
只是,紀某人這一投入,這一大義凜然,難免氣場外放,難免英姿勃發。至少在此刻的顧敏看來,這位血旗將軍兼救命恩公,雖不算英俊倜儻,倒也相貌堂堂,隱約散發出的沙場氣息、浩然正氣與上位者氣勢,相比尋常所見的那些出口成章的江南才子們,更多一股彪悍陽剛,更具濃濃的男人味道。
終究還是個感性的二八少女,顧敏再有江湖閱歷,一旦因爲救命之恩對紀澤心生好感,便是怎看都向着好的一面。要說她對紀澤好奇已久,好奇本就是種毒藥,今日總算得以解惑,方知她的救命恩人竟是抗匈殺胡、聲名遠播的血旗將軍,哪個少女不懷春,英雄救美的浪漫情結,又怎不令顧敏心起漣漪?
“紀哥哥,喝點水。”就在顧敏略有恍惚之際,趙雪的聲音適時響起,甚是溫柔。卻見趙雪已經起身,給紀澤杯中添滿了茶水,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她更是掏出手帕,將紀澤額上那些並不存在的汗水仔細拭去。
瞳孔一縮,顧敏的心中驀然一痛,繼而一怒。少女的情懷本就矛盾,譬如,當別個對她竭力示好的時候,她會諸般顧忌,百般挑剔;當別人對她不甚在意的時候,她又會千般念好,萬般不捨。若是今日無此一遭,顧敏念及家世,或許很快就會掐斷那麼丁點漣漪。偏生趙大小姐看不得顧敏對紀某人的欣賞,自作聰明,急急宣誓主權,反令那份漣漪愈加澎湃。
下意識的摸了把自己的嬌容,顧敏不免暗自不忿,憑啥那廝對趙雪那般親暱溫柔,對自己卻疏遠裝蒜,之前更是佯作不識,難道她顧大小姐變醜了?莫名的失落中,顧敏突然一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暗啐一聲,臉色頓時爲之一紅,心亂之下羞得螓首低垂,吶吶不知所言。
“咳咳...不知聖使覺得紀某所言可對?”紀澤自然不明白顧敏的小女兒心思,更不知自家竟會運字當頭的被美女心生遐想,眼見顧敏面色變幻不定,帳中漸有尷尬曖昧,他忙輕咳一聲,拉回話題。
“將軍不必客氣,適才貧道考慮不周,有些唐突,此事就此揭過,不必再提!只是,江東士族對舟山志在必得,更難容血旗大軍虎踞在側,將軍若不願協同我江東起兵,就只能離開舟山,否則便是兵戎相見。貧道將設法溝通,但人微言輕,結果恐難更改。”顧敏忙收攝心神,不無遺憾的答道,面上難掩黯然。紀澤的拒絕幾乎就等於雙方陣營的敵對,她直覺極度不願,卻也無可奈何。
紀澤目光一陣閃爍,驀地笑道:“其實,我血旗軍對舟山島也非勢在必得,但是,江東士族叫我等退走,我等便依從行事,顏面何在,哪有那麼便宜,我血旗軍日後又何以縱橫碧海?”
“那就好,將軍言之有理,江東士族光給些許錢糧就想打發血旗軍,也未免太過容易。”顧敏聽得紀澤讓步,面上一喜,秀眸轉動,旋即揮拳提議道,“其實,將軍想在甬東開設自貿市場,舟山雖然不行,飛魚賊的泗礁島卻未必不行,只要駐軍控制人數,想來江東士族們或可勉強接受。貧道可以就此與那些老古董好生談談,哼,其實他們也是極不願與將軍撕破臉的,大不了將軍再武力威脅一番。”
話到這裡,顧敏突然打住,面色騰地通紅,只因帳中的紀澤與趙雪二人正都古怪的看着她,臉上就差寫上“你是哪邊的”。而更令顧敏不解甚至羞惱的是,她蓮花聖使居然心亂了,不知不覺中,她非但主動替紀澤考慮,還對其下意識的毫無防範,要知雙方陣營戰和尚還未定呀。
佔據泗礁島開設自貿市場甚合紀則心意,時局發展至此,紀澤業已無心強留在舟山島與江東勢力死磕。此舉若行,他血旗軍搏得長期經貿利益,算與故吳士族各退一步,皆可接受。滿意之下,他倒也不曾注意顧大小姐的扭捏心思,拍板笑道:“此議頗佳,謝過聖使了。我血旗軍只圖和平發展,不願與人爲敵,但也不至任人拿捏,聖使盡力便好,切莫難爲自己。”
話畢,想想顧敏看似聰黠實則重情的個性,哪裡配玩政治,紀某人難得良心發現,根據自己所知的歷史進程,誠懇的提醒顧敏道:“陳敏起兵,江東自立,且不說芸芸衆生何辜,但陳敏必敗無疑,姑娘自身不過一馬前小將,身處局中難免危矣。且大晉此番內戰,流血漂櫓之後掌權者必爲東海王,琅琊王也將雞犬升天,屆時恐將刁難於你甚或顧氏,還望姑娘少沾政事,低調自保。”
“他心裡竟是關心我的!”沒由來的,顧敏心中一甜,頗覺心情通達。只是,對紀澤的提醒,她卻並未深信,反如後世叛逆少女一般,鬥志昂揚的作出了令紀澤直欲罵孃的回答:“小女子雖非男兒之身,卻也不願庸庸碌碌,一生只爲相夫教子,哪怕再有危險,定也要做出一番大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