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回 對夷心態

羅河西岸,夷兵大潰,戰局已定。血旗軍自不放過痛打落水狗的機會,隨着州胡牛馬狂亂漸止,紀澤下達條條命令,令旗頻頻揮動,各營人馬以屯隊爲單位,分東、西、南三向疾奔而出,口中吼着現學現賣的州胡版“投降不殺”,對州胡潰兵展開了全面追擊。尤其一直守在後陣的特戰曲騎兵,他們的戰馬因被塞耳而未受爆炸明顯波及,此刻更是絕塵疾馳,殺往州胡王庭。

戰場區域,留下了親衛曲與小有傷亡的血旗營中軍,協同兩千青壯民兵着手後續清理。空閒下來的紀澤身處一干軍官署官的簇擁之中,氣氛卻是頗爲詭異。衆人大都直愣愣的盯着紀澤,目光中有敬服,有疑惑,更有一絲驚懼。大獲全勝固然令人鼓舞,只是這種勝法委實叫人忐忑。天降神罰、恐怖異象,針對的是州胡,可受益的血旗一方,尤其是頗具思想的高層文官,一樣難免惴惴。

黑火藥屬於高度絕密,除了紀澤和熱武曲的近衛之外,尚且無人知曉,便是監察廳吳蘭等少量人員,也僅因爲籌備硝磺原料而略知皮毛。心思簡單的武將與尋常軍民還好,反正是自家主公的手段,跟着爽快便是,無非更添幾分敬畏;可心思更細的軍官尤其是一幫文官署員就難受了,子不語怪力亂神,這究竟是術法,還是天意,抑或另有玄機?如此一個近神近妖的主公,叫身爲凡人的屬下們何以自處?

“將軍,此般天象太過驚世駭俗,卻不知將軍用的是何術法,可否透露一二?”衆人你推我讓中,圈外傳來一個清脆的女生,卻是留在水營中的顧敏見到戰畢趕來,憑藉身份的超然,她直接問出了衆人心中所想。

“哦...呵呵,這是昔日家師傳授的一門小技巧,小技巧而已,偏巧今日機緣巧合,動靜搞大了點,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呵呵。”面對那雙靈動的秀眸,紀澤好一個頭大,卻更得含糊其辭,繼而他轉向衆人道,

“諸位莫要多想,本將與諸位一樣,僅一普通凡人,此中另有玄機,切莫疑神疑鬼,他日諸位或可知曉,時下不必探究自擾!”

眼見衆人分明慾求不滿的目光,紀澤繼續頭大,他心知自己裝逼過頭,再加上機緣巧合下濃墨一筆的山崩飛雪,着實嚇着了衆人,但火藥秘密現在決不可泄露呀。好在,吳蘭及時出來和稀泥道:“主公天縱奇才,引發天象有何稀奇,諸位何必探究冥冥之事?其實蘭以爲這般天象最好,恰可令夷人徹底臣服,也令新遷軍民儘快歸心,正是天佑血旗,還當適當利用啊!”

被吳蘭一點,衆人倒是轉移了注意。的確,不管理由如何充分,血旗軍侵略州胡是不爭事實,已經立國的州胡夷人自有一定民族觀念,有這神罰天象來矇蔽威嚇矇昧夷人,必可毀其信念,弱其抵抗,爲血旗軍入主減少本土阻力。另一方面,大晉軍民背井離鄉來到州胡荒島,人心迷茫在所難免,有了這等天象,日後稍加推波助瀾,自可令人心迅速穩定。

這還是要跟神壇扯關係啊,好在是被動技能了!紀澤眉頭微皺,卻也不再開口。雖然如此行事有失光明,但對於名爲開疆擴土,實被攆得東逃西竄的他來說,光明與否重要嗎?至於許多年後黑火藥解密,軍民們知曉天象原委,紀澤自信,有上幾年的時間,他所治理下的州胡島必是豐衣足食、一片樂土,又何懼衆人明白箇中究竟,況且他也不會正面吹噓撒謊,民衆的一切遐想都是有益的謠傳嘛。

“誒,那邊似乎有異,本將去看看!”不願再談及這個話題,紀澤乾脆尋個由頭,三下兩下竄離衆人溜之大吉。不過他的前往卻也並非完全無故,因爲在之前軍陣南方不遠、那些敢死夷騎的血路上,此刻正圍了一大羣人,顯是出了異常。

“怎麼回事?爲何在此圍觀?”來到人羣處,軍卒民兵們自然爲紀澤讓開一條路,紀澤一眼瞥見圈中的孫鵬,便上前發問道。

“主公,正想遣人請您,還請過來細觀。”一見紀澤,孫鵬忙指着地上的一具屍體道,“一名瀕死夷騎猝然偷襲,重傷一名清場民兵,後被弟兄們亂槍捅死,只是,夷人屍體竟然由全身充血而快速老化,委實邪門!適才恰有醫護兵在此包紮那名重傷民兵,剛好察覺異常,故而引來衆人圍觀。”

沿着孫鵬所指,紀澤看到地上血泊中的一具夷騎屍體,其上插有十數支箭矢,被兩杆長槍牢牢釘死在地,顯然,此人應是衝鋒時重傷落馬於此,瀕死偷襲後被吃過虧的軍卒以長槍釘死在地。歷戰無數的紀澤對屍體慘狀並未理會,令他在意的是屍體此刻的外觀表徵,其白髮脫落、表皮乾燥、瘦骨嶙峋、幾無血肉,頗像在沙漠中死去數日的乾屍。

如同圍觀衆人,這等詭異現象也令紀澤驚疑不已,正當他眉頭緊鎖之際,中軍功曹史行至圈中,一臉古怪道:“主公,介成,我已細察陣前夷屍,皆與此具相似,僅是更顯乾枯。之前戰事激烈,我等竟是未曾發覺。”

“以老夫之見,他們應是使用某種秘法,或是服用某種丹藥,短時激發全身精氣血肉,以換取強大力量,難怪他們死戰不休,想是此法可以惑人心,即便他們此戰僥倖存活,戰後也將承受反噬,多半難逃一死,不想州胡荒僻之地,竟也有這等奇法!”不知何時,紀銘來到紀澤身旁,出聲推測道。作爲師出華醫門的醫道高手兼盜墓專家,他對各種古怪體徵卻是頗有見地。

紀澤頗以爲然,回想適才那支悍不畏死、無痛無覺、戰力頗強的夷騎隊伍,原以爲是夷兵中的鐵血精銳,白髮皓首不過是夷人的染髮奇服,先前他還爲州胡國王如此無謂的折損精銳而不屑,如今方知這羣夷騎只是一羣被做過手腳的衰老棄子。

而就是這種棄子,最後五十騎衝陣,卻也帶給血旗營中軍過百傷亡的慘重代價。念及於此,紀澤不由背脊發涼,若是州胡先前不用火牛陣,而是再多兩千這等白髮死士,即便己方有炸藥包,此戰結果怕也難料。一個民族,哪怕多麼弱小矇昧,歷經成千上萬年的漫長歲月,都可能藏有些淹沒於歷史中的強悍底蘊,若是輕言將之徵服乃至滅族,所需代價或將難以預料。

就如州胡這一秘法,歹毒而強大,堪稱奇兵。對此,紀澤頗受觸動,日後針對異族,必須戒驕謹慎。雖然他不久便得知,州胡大祭司所用藥物已經用盡數代積攢,這一秘法再難有大作爲,但是,由這份觸動而對其日後擴張政策所產生的影響,卻無疑是長遠的,至少,更多的懷柔與分化將代替一味的碾壓。

“大兄,這等秘法不容小視,還請設法研究,即便不能改善自用,也當知曉如何應對,或對我等日後有所裨益,一應所需儘可支取!”專業的事情由專家來操心,紀澤毫不客氣的將擔子交卸給紀銘。

“主公,卑下交令!小丘之上含高盛以下近二百夷人,或因神罰而死,或寧死不降,如今皆已授首!”正在此時,林武飛騎趕來,卻也反映了另一問題,“主公,或爲爭搶軍功,卑下方纔看到不少隊伍不及收攏降俘,乾脆割其左耳爲憑,甚至直接殺死,不知...”

紀澤頓時眉頭緊蹙,血旗軍紀素來嚴肅,非令不得殺俘虐俘,何至於此?不過,片刻後他便想通此中關節,一是戰前他曾許諾過殺、俘一夷可賞田五畝,土地重賞刺激下,衆軍對軍功的爭奪自然激烈;二是血旗軍起於對抗胡虜,盛行民族主義,加之此時晉人本就對夷狄蔑視抑或敵對,甚至未將夷人看作同類,本多賊匪流民出身的血旗軍卒,這般違紀也就不足爲奇了。

然而,紀澤正欲立足州胡島,打造正規政權,豈能容忍麾下如賊匪般胡來,轉念間他便怒問那名中軍功曹史道:“虐殺俘虜,軍法如何處置?”

難道真爲一些夷人而自殘手足嗎?那功曹史啞然,血旗軍規中,非令虐殺俘虜者輕則苦役,重則斬首,聽紀澤的口氣,竟有重處之意。林武看到的軍卒自是他中軍之人,那功曹史要在軍中立足,自當胳膊肘向裡拐,且他與衆人一般未將夷人放在眼裡,此刻又怎願說出重懲之語?

只是,紀澤如今威勢愈隆,尤其方纔引發天罰取勝州胡,宛如神人,那功曹史懾於其氣勢,竟是沒勇氣提出異議。一時間,現場瞬間冷肅,眼見紀澤面色變幻,就要下令重懲。

“主公,還望手下留情!衆兄弟追隨主公遠征州胡,披肝瀝膽,忠心不二,然不少弟兄曾受外族蠻夷之苦,故而敵視夷人。此番雖有人違反軍法,但其情可憫,若爲區區夷人而償命,卻恐令弟兄們心寒,還請主公三思,從輕發落!”一片冷場中,還是孫鵬憑藉交厚,站出來抗辯道,“況且,州胡男夷盡在彀中,多些殺戳,少些青壯,豈不更利於日後治理?甚至…”

孫鵬的話引得周邊衆人一片附和,其實,見孫鵬出來勸場,紀澤也很滿意,暗中還鬆了口氣。他對外敵殺伐決斷,對自己人卻不乏幫親不幫理,儘管不願對州胡夷人多造殺孽,但他也不願用麾下弟兄的頭顱來詮釋這一點,先前的佯怒更多是爲了嚴肅軍紀,就等着有人給臺階呢。只不想他現在發怒起來居然令麾下如此膽怯,差點下不來臺。看來這次玩火藥裝逼真的太過,日後可別成了脫離羣衆的孤家寡人啊!

當然,對於孫鵬口中的“甚至”,以及他單手下劈的動作,紀澤無法苟同。孫鵬的態度代表了衆多飽受胡擾的大晉底層,但作爲穿越人士,紀澤雖算一名民族主義者,卻無**思想,更傾向於後世漢人主導的多民族平等共榮模式,難以接受種族屠殺,更何況州胡夷人絕非個案,這種做法一旦傳開,必將驚駭四鄰,將爲血旗軍日後的海外擴張平添巨大阻力!

“主公,軍規乃一軍準繩,決不可姑且,若因少許害羣之馬而致軍紀淪壞,悔之晚矣。況且,我泱泱華夏,禮儀之邦,既已口稱投降不殺,焉能出爾反爾;若不重處,日後又何以立信,何以教化蠻夷?”不待紀澤公佈決斷,卻有爲此而來的法曹佐史賈崗搶先反駁孫鵬道。

這賈崗的哥哥是昔日死於匈奴叛軍手中的幷州西河郡介休縣令賈渾,介休陷落後賈崗以流民身份投奔了雄鷹寨,血旗軍甚還爲他懸賞刺殺了仇家匈奴喬晞。故而其雖士族出身,對血旗軍卻是忠心耿耿,一年下來,倒是憑藉精研法家的底蘊,成了法曹要員。

賈崗一席話頓時引來一圈怒目而視,不過他並不在意,只是目光灼灼的看向紀澤道“相反,夷人一旦臣服,我等便當善待,視之爲治下百姓,以收其心,方可長治,故而,屬下還請主公施恩夷人,遣人治療州胡傷兵,善待州胡土著。”

紀澤一時啞然,心中苦笑,直嘆爭執無所不在。適才孫鵬代表着底層百姓的看法,樸實直爽、簡單粗暴又感情用事;而賈崗明明與外族有着血海深仇,卻固執沿襲着儒家士人慣常的官方觀點,對外強調禮儀仁義、不吝施恩、懷柔教化、着眼大局,手段更爲豐富,但其對外族的友善往往反襯出對己方底層的漠視...

民族問題在任何時代與任何國家都極爲棘手,而在接下五胡亂華的兩百多年,更是中華大地最爲核心的棘手問題。涉及州胡夷人的處理,乃至血旗政權日後的重要政策,紀澤其實挺想多聽取些衆人的看法,可大戰尚未徹底完結,不好陷入深層次的爭辯,他只得揮手止住瞪眼還欲反駁的孫鵬,打斷這番辯駁。

稍一沉吟,紀澤拿定主意道:“既有虐殺俘虜者,違我軍規,毀我軍譽,罪莫大焉;然念此戰乃遠征海外,軍卒失措亦有紀某不查之過,故而從輕發落,免於苦役、斬首之罰,但軍規不可輕忽,凡割耳虐俘者取消此戰一切軍功封賞,殺俘者取消封賞之餘,戰後還須逐出軍伍!”

“火速傳令各部,我血旗軍絕非獸軍,既已佔據州胡,此間夷人將爲我軍轄民,對之不可違反軍規,更不得姦淫擄掠、隨意虐殺、欺弱凌寡!軍令到處,再有違令者,當斬則斬,當罰則罰,決不姑息!”一張一弛整肅完軍紀,紀澤接着吩咐道,“此外,上官仁協助醫曹調度,在確保己方軍卒療傷之餘,儘量抽調藥物與醫護人員,救護州胡傷兵,亦可抽調民兵、女衛予以協助,以顯我軍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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