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正月十五,亥時四刻,晴,樂島東泥灣。
東泥灣是羅河東岸的一個季節性湖沼,位於羅口彎以南十多裡。源自樂峰(漢拿山)的羅河自南向北時急時緩,在此處東向繞了個“幾”字形天然彎道,常年的泥沙淤積導致河牀上擡,以至地勢偏低的東泥灣地區在春夏的汛期和雨季成爲一汪方圓近十里的泄洪湖泊,缺水的秋冬季節則成爲遍佈蘆葦雜草的沼澤、泥窩。
自然,這裡成了各種不知名鳥類以及其他小動物的樂園,只可惜,相比天然景區或動物樂園,新任的統治者更喜歡這裡成爲提供食糧的耕田。而今,樂島歷史上最大的一項造田工程,正由血旗軍主導,在東泥灣如火如荼的展開。
工程並不複雜,只需趁着羅河枯水之際,拓寬拓深東泥灣極其下游的羅河主水道,並在東泥灣處的水道東岸修建攔水堤壩;之後,在原有湖區開挖縱橫交錯的排水渠和池塘,將所有挖出的淤泥用於堆田,以形成臺地良田。粗估這項工程將爲血旗軍增加五萬畝的好田,若能保證人手,或許這些田地還能趕上夏種。
這種圍湖造田的工程對於州胡夷人來說如同天書,但對於紀澤乃至入遷漢民而言卻不算什麼。事實上,紀澤率軍登陸羅口彎的第二天,左近巡察的他便對東泥灣打上了主意,攻佔樂島之後更是對之進行了重點勘察。待到樂島稍穩,他便調來所能徵調的俘囚、民兵、軍卒乃至左近百姓,操起隨船備來的鍬鎬工具,七千人投入工程,以期搶在春汛之前,完成重頭的水道疏通與堤壩修建。
深更半夜,寒氣逼人,東泥灣卻是火把通明、人頭攢動,七千漢夷青壯被分爲兩班倒,正在熱火朝天的搶工勞作。雖是傳統元宵,雖然身體疲乏,但一想到這項趕工期、高強度的工程可令每戶百姓日後多分兩畝良田,他們的疲憊便可有所消減。而當他們偶爾瞟見遠處那隊往來穿梭的身影,又更多了幾分幹勁。
漢夷青壯眼中的那隊黑影,是一隊頂盔摜甲的親衛軍卒。他們每人肩扛一包百斤土石,鼻氣咻咻的往返於河道和堤壩之間,而在他們或前或後、或左或右的包夾保護中,則是肩扛兩袋土包,卻行走如飛的紀澤紀某人。
要說這幫親衛也夠苦鱉的,一個個本是緊跟領導身邊橫衝直撞的角,誰料領導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主,視察工程就視察唄,非要搞什麼帶頭榜樣、親力親爲,弄得這一幫沙場悍卒,除了範毅等幾名特護高手例外,餘者只得跟着一塊兒幹民工,否則總不能提着刀子圍着領導往返跑吧,那究竟是護衛領導還是在監工領導?
更苦癟的是,偏生自家領導還有着準一流高手的修爲,愣將這等勞作當做了日常鍛鍊,這兩天每天都是一干就兩個時辰。這不,從亥時過來都半個時辰了,領導依舊生龍活虎,可憐的親衛們也只得硬將護衛工作改爲野外拉練,還是超強度負重往返跑,腿不抽筋不罷休的那種。
“主上,呼呼…這裡有數千青壯,您日理萬機,何須親自下地幹活,呼呼…這不讓大夥心裡難受嘛,還是歇歇吧!”迫於同袍們殺人般的目光,新任隊率秦廈只得第N次硬着頭皮湊前勸說道。
這名被紀澤從鯨腹刨出的秦二傻,被紀某人默認爲福將調入親衛,其人憨直忠誠又敢打敢拼,頗得紀澤喜歡,憑藉幾場戰鬥立有微功,便在親衛擴編之際,被懂事的上官提拔成了隊率。相對而言,這裡也就他這個傻大膽敢一遍遍的勸阻紀澤了。
“大夥兒?嘿嘿…是青壯百姓們心裡難受,還是你們這幫傢伙身上難受?天天嚷嚷着上陣機會少、骨頭髮癢,今個讓你們好好鬆鬆筋骨,哼哼!”紀澤一聲壞笑,毫不客氣的揭穿道,腳下依舊不停。
“誒,哥幾個快看,仙女救星來了,總算能歇會兒了。”這時,一名眼尖的親衛叫道,歡喜中不乏怪腔怪調。
西岸河堤上,出現了一道白袍倩影,於無人處瓊瓊既立,圓月下恰如廣寒仙子,卻是蓮花聖使顧敏。就着東泥灣工程,血旗中軍大營仍駐留在羅口水營,並未急於遷往尚在整理的州胡王庭。隨營訪客顧敏這兩日也就多了個河堤賞月的嗜好,至於究竟是看月亮還是看別的,就不便深究了。
“散開護衛,都精神點,別走丟了。”不待紀某人吩咐,一直默不作聲的親衛頭子範毅已經下令道,聲音中不乏歡喜。一干親衛怪叫幾聲,丟下身上沙包,便散開攀往東岸河堤。
一羣夯貨!暗罵一句,紀某人也丟下沙包,臉上掛起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以比親衛們更快的速度上了堤岸,衝顧敏招呼道:“今個又來看月亮啦,呵呵,的確很圓,呵呵,跟塊大餅似得。”
真是個夯貨,平常奸猾似鬼,這會兒咋就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知道賞月僅是本姑娘的託詞嗎?不,本姑娘就是賞月來的,是這傢伙又來騷擾本姑娘,真煩!顧敏心中暗啐一口,可瞥見紀某人傻笑面頰上的一塊泥巴,卻下意識的摸出貼身紗巾,上前便擦了過去,口中則應付道:“嗯,今個十五元宵,月亮挺圓,像塊大餅...”
正說間,顧敏霍然停住,只因她察覺紀某人正呆愣愣的看着她的素手與那面紗巾,鼻子竟還狠狠的嗅了嗅。顧敏頓時面色緋紅,即便有面紗遮掩,卻也掩不住那份羞臊。在心底,她更是連啐不已,本姑娘今日中邪了,怎會主動給個臭男人擦臉,嗯,蓮花聖母在上,本姑娘定是月下站得太久,中邪了!
急急後退一步,顧敏收起紗巾,心慌意亂之下,她不自覺的倒打一耙,不無羞惱道:“你說你一個堂堂將軍,大好月圓之下,不去揮斥方遒,幹嘛總是學着黔首庶民,幹這些低賤活計,假不假,掉不掉價?”
黔首庶民!?低賤活計!?本還沉浸於美人香巾的紀某人,驀然從情迷意亂中清醒。黔首庶民,低賤活計,原來她心底是這樣看的,紀澤倒不會爲此羞惱,卻是首次察覺了兩者之間的一道鴻溝。嘆了口氣,他正色道:“假是假了點,但我不覺掉價。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這話大抵沒錯,但那僅是職業之分,卻無高低貴賤,人人生而平等...”
說到這裡,紀澤再嘆口氣,打住了口,卻是想起了顧敏吳郡顧氏的出身。吳郡顧氏堪稱江東士族執牛耳者,不說祖上有顧雍、這等東吳丞相,如今的家主顧榮,也即顧敏的伯父,便是江南的士林魁首,歷任過大晉的廷尉正、驃騎長史、侍中,東海王的軍師祭酒,如今是陳敏所封的右將軍兼丹陽(今南京)內史,可見吳郡顧氏是何等顯赫的一個頂級士族。
想想顧敏一名出身頂級士族的大小姐,其觀念是十數年的生活環境所造就,自己又何必與她去爭執糾結,鬧得不開心?更何況,二人一個是軍戶泥腿子出身的作亂將軍,一個是代表故吳勢力的豪門嫡女,不光士庶有別,雙方背後勢力集團之間的利益糾葛,也將令這道鴻溝愈加深闊,相望於江湖或可,更進一步則幾難逾越。
望着那雙本屬於記憶中的某人,如今業已重合於顧敏的明眸,紀澤不免苦澀。與他相對的顧敏本就聰穎,瞬間明悟了紀澤的心思。轉瞬間,她便褪了羞紅,月下沉默不語,似與紀澤陷入了相同的思緒。氣氛頓變低落,之前的曖昧立被疏離取代。
好一陣相顧無言,良久良久,紀澤甩脫腦中雜念,手指對岸的東泥灣,打破沉默笑道:“呵呵,其實在我看來,建設遠比破壞有挑戰性,也更有成就感。就說這東泥灣,在夷人手中是一灘泥沼,咱們漢人卻能將它變爲沃土良田,再種上片片防風林給莊稼擋風。想一想,阡陌交通,稻香陣陣,明年這裡該有多美,不光產糧食,還是我華夏文明之傳播啊。是以,這一工程重要性不亞於一場戰鬥,甚或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實在的,咱也好逸惡勞,怎奈樂島地處海中,氣候溫潤,化雪偏早,爲了東泥灣五萬畝田多上一年的收成,只得做個樣子,督促百姓們趕在春訓前完成疏通修壩的活計。但願第二批移民早點抵達,若有更多人手,咱就無需那般費勁了。”紀某人說得賣力,殊不知他講得越好,人越有範,顧敏眼中的嚮往就摻雜有越多的黯然。
而當紀澤說到最後一句,卻更勾起了顧敏的傷懷,她幽幽低語道:“哎,第二批移民抵達之時,算時間也該是貧道搭船回返之日,你我日後恐難...”強笑中隱帶哽咽,顧敏說着說着卻再說不下去,最後乾脆回頭轉身,蓮足數點,須臾間飄然而去,那道頗顯孤寂的倩影,不久便消失於茫茫月色...
呆立片刻,紀某人捏捏左臉,拽拽右臉,總算擠出了些許笑容,繼而一聲不吭的下到河道中,繼續扛起了沙包。一干親衛也都悻悻然從四面出現,暗怨歇腳時間遠沒傳說中那麼久,倒也沒敢再裝怪叫苦。
勞動果然是人類的第一需要,紀某人歷經子時的大換班,一如既往的往復扛包,直到丑時,業已累得夠嗆,心情卻也恢復正常。眼見時間不早,他終於擦擦額頭汗水,笑道,“得了,得了,今個就到這兒吧,白天還有一堆事,明晚再來吧!”
“嗷嗷...”親衛們一陣歡騰,尤其是最後一句更讓他們怪笑不已,須知明晚親衛肯定會換班,獨樂樂不如衆樂樂,這番待遇不能跑了別隊的袍澤不是?
一衆人返回岸上的現場指揮棚,卻見擔當工程指揮的李竹依舊堅持崗位,正與幾名管事聚在一起叨咕着什麼。這位雄鷹寨時期便加入血旗軍的中年漢子,因曾幹過包工頭,有營造經驗,當時被紀澤任命爲主管營寨建設的工曹史,兢兢業業加邊幹邊學下來,總能勝任規模愈增的苦活硬活,歷經數次遷移,卻是一直幹到了樂島。
邁入指揮棚,紀澤的角度恰見李竹的側臉。此刻,李竹髮髻蓬鬆、一臉疲憊、耳鬢泛白,偶爾還打個磕,活脫脫一個熬夜苦幹、忘我工作的老黃牛。或因心底惆悵之故,難得的,紀某人的黑心腸不知爲何被這一幕觸動了一把,竟覺鼻尖發酸。
“老李,都這麼晚了還沒回去休息,忙碌些什麼,身體垮了咋辦?”搶步上前,紀澤一把按住就欲起身的李竹,不無責備道。天地良心,紀某人是真心希望李竹早點休息保重身體,血旗軍經驗老道又有組織能力的建築專才可不多,着力內部建設的他還有不少工程在指望李竹呢。
哼,裝什麼裝?傻子纔不想回去呢!可你大頭領在這裡裝樣搬土,誰敢撇下你先回去睡覺啊?李竹暗自腹誹,恨不得噴紀某人一臉口水,臉上卻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手指遠方道:“我等在商量,日後若是得空,應該在羅河入海口再修一道堤壩,既可蓄水灌溉,又可防止海水倒灌鹽化兩岸,沒準還能多掙萬畝良田呢。”
“好!這是個好建議,薑還是老的辣,血旗軍重心轉向生產建設,正需李工曹這樣廣開思路呀!不過,老李,您還是早點休息吧,我送你回去,以後可不興這麼晚,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感動於李竹的“敬業”,紀某人一邊無比誠摯的勸說着,一邊挽起李竹就走,偏生對自身過失猶不知曉。
說來他紀某人也有短板,前世他的最高官職只是二人小組副組長,今生第一天就假冒成了軍後老大,這導致他當過小卒,當過上官,唯獨沒幹過下官,自然不那麼理解李竹等人的下官苦衷,更不會意識到自個晚走與李竹熬夜有何聯繫。
只是,走了一段,背後吹來一陣涼風,風中傳來一名現場署官的隱隱低語,直讓聽力愈加敏銳的紀澤差點一個趔趄:“哎呀,主上總算走了,真折騰人啊!工曹史也總算能回去休息了,兄弟,你呆着值班吧,俺也得回去了,這麼晚,還不知回頭媳婦讓不讓上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