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萬曆的皇帝大人此刻正擠在一堆紅男綠女之間，在攤子上面挑挑揀揀，花樣兒也幾乎給他翻了個底朝天，小販皺眉，秦無釋卻根本看不見，只顧着專心挑選——
哎，這輩子還沒親自買東西送人呢，這感覺，還真是詭異。
明明這東西都還沒送出去呢，人家還不確定收不收，怎麼自己光是在這裡挑禮物，心情竟然就能這麼愉悅呢？
秦無釋抿着一絲舒展的笑意，終於在貨攤底部挑着了一隻釵兒，很普通的質地，釵頭上整塊的青玉做成一隻展翅的雁，眼珠那裡是一小塊黑瑪瑙，色澤深邃瑩然生光，載滿攤子的金鳳玉桃間別有一種超拔韻致，尤其是那眼睛，令他想起長歌的眼睛，流動間無限光輝。
秦無釋喜滋滋道：“就這個！”
小販翻着白眼把東西遞給他，付錢時又出現麻煩，哎呀，皇帝大人出門，並沒帶銀子。
小販看他左掏掏右掏掏，就是掏不出來東西，臉色已經由青變黑，梆梆的敲着攤子，不耐煩道：“客人若是沒有錢，可別摸壞了我的東西！”
秦無釋面色一紅，訕訕的笑着，他自然知道，買東西要付錢的，只是實在沒那個習慣，有暗中跟隨的侍衛有的要上前付銀，秦無釋立即伸臂一欄——
今天所有的禮物，他得自己親手買。
想了想，啪啪啪的揪下袖口的金紐，手指一抹抹平上面的龍紋，遞給了小販。
小販有些狐疑的接過來，反反覆覆在手中看，萬曆是國富，但也沒有到用黃金做貨幣的地步，底層百姓最多見過大錠的銀子，這樣隨手從衣服上揪下來一顆鈕釦就是黃金，着實有些不相信。
秦無釋自然不耐煩和他囉嗦，抓過一個金鈕釦，輕輕一捏，鈕釦立刻被捏成薄薄的金葉子，秦無釋長眉斜挑，對小販笑出一口白牙，“如何？”
小販嚇了一跳，生怕他用連金子都能捏扁的手去捏自己的腦袋，趕緊二話不說收了金葉子，秦無釋哈哈一笑，抱着一堆東西上馬往國師府去。
大門緊閉，之前就吃過很多次閉門羹的秦無釋，此番更是深深地嘆了口氣，將東西紮了個包袱，在背上背了起來，準備爬牆，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找個地方跟大家一起過年！他就不相信，自己栽倒在他國師府，她還能不管不問？
真要不管，咱活得也就太失敗了，幾次三番的被自己的國師嫌棄，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哀，那自己還真是枉稱人王。
秦無釋嘆氣，出腿。
“吱呀”一聲響起，秦無釋愕然轉首，便見多日來緊閉的國師府的大門緩緩開啓，兩行人提着燈籠出來，當先一行依稀認得是秦王府的王管家，上前對着秦無釋那就是深深一鞠躬，道：“陛下，國師命小人在此等候已久，您請。”
秦無釋睜大眼，有點對現場的場面適應不良，這幾個月都在吃閉門羹，人家好聲好氣相迎反倒有點無措，怔了
半晌道：“迎朕？”
老王管家那一份平靜的容顏裡，掩藏着一抹可愛的笑意，他再次鞠躬，“國師吩咐，若今日見有人在爬牆，務請從牆上拉下來，進府一聚。”
秦無釋挑了挑眉，回身看着那巍峨高豎的牆上，痛快一笑，也不再問，跟着老王管家進了府。
進門時，注意到之前的那一隻白色燈籠已經不見了。
國師府裡，亦是張燈結綵，席面從正廳一直襬到院外去，除了按例值守的各級屬下，國師府的下人和一些眼熟的飛鷹屬下，都已聚在園中吃酒，謔笑聲直傳到後院，氣氛極爲熱鬧溫馨且輕鬆。
老王管家恭敬地引路，低聲道：“陛下，國師正在暖閣相候。”
秦無釋聽的心中一熱，步伐也越發的快速了起來，剛剛轉過一道迴廊，一道小小紅影“唰”的一下竄將出來，圓滾滾、熱辣辣的就往他的懷裡一撲。
“就知道你回來了，藍心哥哥！”
落雲生跟個小猴子一樣，躥了過去。
秦無釋一伸手便接了個正着，還沒來得及開口講什麼，就被還沒來得及再穿的及其騷包妖豔的落雲生、就着自己的臉上來了一口，用專屬於他的極其熱情溫柔的口水洗禮了自己的臉。
這樣的親密接觸，秦無釋還是頭一次，他愣在當場。
“不是藍心哥哥啊——”落雲生的臉瞬間就垮了，跳下他的身子轉身便要走。
“等等。”秦無釋道：“你是落雲生？朕認得你。”
“你自稱朕，你是皇帝？”落雲生停下腳步，咧嘴一笑，露出來八顆牙，緊接着他的小手一伸，一把抓過來那個偌大的包裹，得意洋洋的開口大笑道：“壓歲錢！壓歲錢！”
秦無釋笑，愈發覺得這個小孩有趣，展開包袱道：“談錢多俗氣，叔叔給你買了東西，你看看，喜不喜歡？”
落雲生瞪大了眼，將包袱裡的東西好一陣撥弄，看着那些兩歲時自己就玩膩了的泥娃娃、撥浪鼓、小風車、陶口哨，很有想笑的衝動，然而一擡頭看見皇帝大叔一臉顯擺期待的模樣，眼珠轉了轉，撲上去便蹭，“皇帝叔叔，你真好！我最喜歡這些了！”
身側的小丫兒真是一臉黑線的盯着自己那個正抱着泥娃娃做陶醉狀，騙的皇帝一臉滿足傻笑的主子，在心裡腹誹主子無恥腹黑不已：“明明昨天還說，自己最討厭泥娃娃來着……”
落雲生在秦無釋的身上蹭啊蹭，將先前叔叔哥哥姐姐們在他臉上塗的亂七八糟殺完胭脂水粉印兒全部在秦無釋的袖子上擦乾淨才放開他，不住推他，“去吧，去吧，秦國師在等你吃年飯呢。”
“等你吃年飯。”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秦無釋卻覺得自己的眼眶都全部溼潤了。
不僅是爲數月以來國師她第一次不再給以拒絕和冷漠的面孔，更是爲了這句話所隱含的家的氣息。
家，真的是
個好遙遠的詞。
渺遠的記憶，渺遠的人。
從小到大，最羨慕的就是別人家的小孩，他們身邊有父母親朋，有真正的愛與照顧，多的是簡單與平凡的呵護，而不是勾心鬥角、權謀算計。
年飯，是家家戶戶都有的、最平凡的東西，但卻也是最奢侈的東西。
有多少年，沒有人等我一起吃年飯？
秦無釋微微嘆了一口氣，輕輕摸了摸藏在懷中的釵子，帶着閃閃亮的滿足笑意，去推暖閣的門。但門卻突然自己打開了，陳寰之端着酒杯飄然而出，一邊開門一邊對屋中的人道：“我去給兄弟們敬酒，順便帶雲生跟佳林去放鞭炮。”一轉頭和秦無釋打了個照面，行了個禮，接着，對他淡淡一笑。
秦無釋微微一怔，望着他清瘦且俊逸的背影，心裡不知道是嫉妒是羨慕是不解還是其他的情緒，他在門口怔了半晌，卻聽得屋內人輕笑道：“怎麼？閉門羹吃慣了，新年大餐反而消化不良了？”
秦心顏的聲音傳了出來，秦無釋的目光亮起來，如夜冬閃耀在天際的寒星，他一邊跨進門去一邊笑，“難爲朕的國師，終於願意見朕了，古有劉玄德三顧茅廬而覓得諸葛軍師改變一生、成就霸業，今有我秦無惑左等右等日等夜等終於等到你秦國師，終有一日你我也能成就千古帝王業。”
“陛下果然是口才極好，人中龍鳳。”秦心顏笑。
面前的女子，她於這喜慶日子換成了女裝，長裙緋紅淺白，繡着淺銀花朵，色澤麗而不妖，於這喜慶日子裡，更是一份令人善心悅目的點綴，鴉鬢堆雲眉目婉約，轉側之間，光華流動如朝霞映雪，而長眉連娟微睇綿邈間，別有一分清麗素淨，如帶露芙蓉於風中搖曳生姿。
秦無釋微怔，看着她的眼神有些移不開，猶如看着一場最美的記憶，更如看着一場最華麗的傳奇，又或是看着自己失去已久的美妙夢境，於重逢的那一刻，不勝欣喜。
他的目光宛如浸了一天的琉璃明月，清涼，溼潤，滿滿的，全都倒影着斯人麗影。
良久，他才嘆息般的輕輕道：“心顏，我發覺，你長得很像我故去的孃親……”
“噗……”秦心顏一秒破相，端莊淡雅之美也瞬間消弭。早知道，就讓上官安奇也一起留下來了，他聽到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情緒，能說出什麼樣的高見。
秦心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對他直接而洋溢着赤果果的欣賞目光有些想笑，這個直心腸的熱烈的人啊……叫人惱叫人笑，卻更叫人無奈，抿了抿脣，沒有講話。
“對不起，朕不是那個意思。”秦無釋有些尷尬。
秦心顏也咳嗽了一聲，隨口找話題道：“臣聽說，陛下你買了很多禮物給雲生——”
“嗯，是的。”秦無釋突然紅了臉，想起什麼，就在懷裡一陣仔細的掏摸，掏出一柄釵子，輕輕塞到了秦心顏的掌心之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