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高掛在空中的日頭忽然隱藏在了雲層裡,天變得陰沉沉的,讓人無端覺得壓抑。
給了一兩銀子給店家,老闆倒也守信,將刻好了的墓碑用板車拉往了城西的城隍廟。店家老闆坐在最前面趕着馬,謝玉則坐在板上,手扶着墓碑,晃盪着雙腿。
她認得墓碑上刻的字,因爲這是她讓老闆刻上去的,先師老劉子之墓。至於其他的倒是沒有寫了,店家老闆問的老劉子的生辰八字,謝玉可是一點也不曉得。同老劉子生活了這麼多年,她可從來沒有關心過老劉子的歲數,大概也就五十歲的樣子,就連她自己的生辰,謝玉都記不得了。老劉子只把撿到她的那日作爲她出生的日子,所以謝玉是臘月十六的生辰,現下已是正月初一,她的生辰早就過了。
“這天啊,說變就變,一個時辰以前還是豔陽高照,可現在這天暗的怕是要下雪了,今年可還沒下過雪呢。”
要下雪了麼?謝玉擡頭看了看天空,怎麼辦呢,她好像有些懷念從前的日子了,從前與老劉子住在貧民窟,她還是有很多朋友的,也經常在下雪的日子裡,拉上毛毛和秀秀他們幾個人去堆雪人,打雪戰,去年她還贏了呢,毛毛還說過今年要同她再比一次來着,可是她再也見不到毛毛和秀秀了。
去年冬天,還沒下雪。匪賊忽然闖入貧民窟,屠殺村民,將他們全都殺了。
那日,謝玉同師傅老劉子去城裡討吃的去了,所以才能夠倖免於難,她討了很多又白又香的饅頭回來,卻瞧見滿地的屍體,血流成河。她像個傻子一樣,哭着去找毛毛和秀秀,可瞧見的是他們滿身是血的慘狀。
老劉子曾經總說謝玉是個長命的祝,卻是真正的應驗了。
店家老闆是個好人,他不僅將謝玉送到了埋老劉子的地方,而且還幫着她一起將墓碑給豎了起來,幹完了所有的事情,返程時還順便問了句謝玉要不要同他一塊回去。只不過謝玉拒絕了,她想要留下來陪陪老劉子。
落葉林裡,孤寂一片,只有一座土墳,還有坐在墓碑前的小丫頭。
“老劉子,我給你買了一塊漂亮的石碑,你應當很高興的,算了,我還是叫你一聲師傅吧,你活着沒有享什麼福氣,死了可要好好善待自己。”謝玉明明不過就是個八歲的孩子而已,可卻有着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成熟。墓碑前是她特意買來的雞腿,要一兩銀子呢,不過老劉子喜歡,她也只能花掉這得來不易的銀子了。
忽然瓜起了大風,捲起了滿地的落葉,耳旁是莎莎的聲音。
沒過一會兒,便見昏暗中有點點白色,先是淡薄的,隨即又越下越多,變成了厚重的白色。
有一瓣掉在了她的臉上,謝玉冷得打了個哆嗦,回了神,擡眸看,卻原來是下雪了。
謝玉伸手想要去接住雪花,可剛掉在手上便化掉了,時間短暫至極。
她仰着腦袋,直直地看着那紛紛揚揚的雪,彷彿又聽見了從前嬉鬧的聲音。
現實與幻覺相互交織,當一切變得清晰時,身旁只有一座孤墳。
謝玉是個愛恨分明的人,她現下是不願意回蕭家的,本想一走了之,離開徐州去更遠的地方,可她不能夠失了信,她答應了張清要留下來陪着蕭景焱的,雖然她不喜歡那個不辨是非黑白的啞巴。
可謝玉不知道的是,蕭景焱找她都快發瘋了。
從店鋪回來,本以爲謝玉這丫頭只是躲在屋子裡生悶氣,可瞧見鍋裡原封不動的飯菜,還有那放在門口的藥瓶子,他才意識到不對勁。
推開門,謝玉這丫頭已經離家出走了。
再沒有多做停留,蕭景焱便快步離開家去街上到處尋她,見人就用手比劃謝玉的模樣,問有沒有看見,可都沒有人見過謝玉。
他的心慌的厲害,生怕謝玉出個什麼事情,只好跑去張家詢問張清,張清剛開始還沒弄明白到底什麼事情讓自己一向淡定的朋友這般慌亂,隨即一聽是謝玉丫頭離家出走了,他也跟着慌起來,便同着蕭景焱一塊去尋。
也是湊巧,兩人在城門口碰見了棺材鋪的老闆,店家一聽蕭景焱是要找一個小姑娘,而且描述的又同今日要自己做墓碑的小丫頭一樣,他連忙把謝玉去了城西樹林裡的消息告訴了蕭景焱。
城西離徐州城有一段距離,走路至少
要兩三個時辰,蕭景焱騎上了張清借來的馬,直接出了城。
張清策馬奔騰好一會兒才追上了蕭景焱,見他一臉嚴肅交集的樣子,有些疑惑,怎麼地謝玉這孩子也不過是在蕭景焱那待了一天一夜而已,怎麼就鬧出個離家出走了?在他看來,謝玉那丫頭應該是很聽話的纔對。
到了城隍廟,蕭景焱下了馬,張清同他並肩而行。
騎在馬上到沒有覺得這雪下得大,現下停下來才發現衣服上都落了很多雪了。
“你和那丫頭髮生什麼事了?怎麼就好端端離家出走了?”張清看了眼蕭景焱,出聲問道。這實在是太奇怪了,蕭景焱平日裡是個喜歡安靜的,謝玉又是怕生的,兩個人應該不會出什麼差錯纔對。
蕭景焱知道謝玉是因爲生他的氣所以纔會離開,原以爲只是小鬧下脾氣就好,到沒有料到她還真的離開,不是說無父無母是個孤兒麼,離開了又能去什麼地方,不過他打她的那幾下的確用了一些力氣,現下想想,他無需如此重罰她的。
“都是我的錯,我今日用鞭子打了她一頓。”
張清訝異,滿臉的不敢相信,他寧願相信自己會動手打人,也不相信脾氣好得很的蕭景焱會對謝玉揮鞭子,那種場面想都不敢想,可蕭景焱卻告訴自己這都是真的。張清有些明白理解爲何謝玉會離家出走了。
兩人同行,走在積了雪的落葉上,緩步向前,穿過城隍廟,進了落葉林。
滿眼的白色,卻在不遠處有一很小的藍點,她坐在墓前,因爲下雪冷得直髮抖,讓人看得心疼。
蕭景焱走到離謝玉兩尺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眼裡原本佈滿的慌亂此刻卻是平靜了下來,平淡無波瞧不出任何情緒來。可他瞧見了這座土墳,也瞧見了蜷縮在那的丫頭。
張清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見蕭景焱止步不前,他倒是直接走到了謝玉的跟前,出聲說道:“小玉丫頭,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回了神,擡頭一眼便瞧見了張清,當然還有張清身後不遠的蕭景焱,只不過謝玉很快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見她不說話,張清連忙俯下身將謝玉給拉了起來,輕聲勸慰,“丫頭,你蕭大哥着實是不應該打你,他已經知道錯了,你這孩子,鬧脾氣就離家出走,也不知道你蕭大哥有多擔心。”
呵,那個蕭景焱會擔心她?笑話,說不定巴不得她趕緊走不要賴在他家裡。謝玉扯了扯嘴角沒有出聲。
“走吧,同我們一塊回去,你師父也不希望看到你一個人在外面漂泊無依靠的。”他看了眼墓碑上的字跡,認出來這座孤墳是謝玉的師傅。
謝玉有些躊躇,其實早在張清來找她之前,她便已經想好了,等天黑了她就回徐州城,還是回茶園巷,賴在蕭景焱的家裡,只是沒想到張清和蕭景焱會找來這裡。
“走吧,你這孩子,手都凍得青紫,快隨我們回去烤烤火暖暖。”
謝玉的手被張清緊握在手心裡,張清的手很暖,更是讓她覺得自己真的有些凍壞了。
蕭景焱一直提着一顆心望着謝玉,生怕她會不同意回去,不過瞧見張清牽着她的手走來,他也暗暗放下心來。
謝玉連話都不肯同蕭景焱說一句,當然不可能坐他的馬回城裡,巴巴地跟在張清後面,與張清共乘一騎,縱馬而去。
張清將謝玉送回了蕭家,同謝玉說了幾句寬慰她的話便離開了。
可剩下謝玉和蕭景焱,氣氛卻古怪的很。蕭景焱本就不喜歡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所以謝玉不同他說話,他便一直沉默。但沉默歸沉默,他還是去將飯菜熱了熱,端來給謝玉吃。
蕭景焱本站在一旁看着謝玉,見她遲遲不動筷子,他便提步出了方廳去柴房拿柴火準備燒熱水。
方廳遠比屋外暖和多了,謝玉坐在椅子上,腳下是燃着的碳火,面前是冒着熱氣的飯菜,散發出陣陣香味。她看了眼屋外,沒有瞧見蕭景焱的人影,最終敗給了自己肚子餓,不管不顧地拿起筷子便是猛吃,她真的太餓了,一直待在落葉林還沒意識到,現下一回來倒是感受到了。
蕭景焱取了熱水和帕子,來方廳尋謝玉,瞧見她在吃東西,不知爲何,嘴角微微上揚了起來。
“咳……”這幹壞事被抓了個現行,簡直不能再丟臉,謝玉一下子被
嗆住了,咳得臉都憋紅了。
蕭景焱眼疾手快地倒了杯水遞到謝玉的手裡,謝玉連忙接過,一口氣全喝了以後才恢復過來。
這被東西嗆着的滋味,實在是不怎麼好受。
可謝玉還是沒有同蕭景焱說話,看都沒看他一眼,飯也不吃了,坐在椅子上。
蕭景焱擰乾了毛巾,走到她的跟前,比劃道:“我給你擦擦臉。”
她擡眸,直直地盯着他,好一會兒,謝玉直接從他手上拽走了帕子,自己洗起臉,順便還洗了手。
蕭景焱愣了片刻,隨即便收拾了碗筷提步走出了方廳。
而謝玉寫好了臉,擦了身子還泡了腳,幹完事情以後,她便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躺進了被窩裡。
她是故意的,因爲她討厭蕭景焱,因爲他今天當着別人的面,不分青紅皁白地就用鞭子打她,身上捱得那幾鞭現下還是痛得,她的手腕都有些腫了。
曾經聽說過,很多大戶人家買了丫鬟回去,動不動就是一頓打,很多丫鬟都是活生生被打死的,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蕭景焱給打死了,謝玉難免有些傷感。
可終歸還是一個孩子,忙碌了一整天,倒是早就累極了,躺在牀榻上,沒一會兒便閉上了眼睛。
蕭景焱收拾好了廚房,又把方廳裡水盆子裡的水給倒了,轉而才走到謝玉住的房間門口,原本以爲她會將門給鎖了,卻沒想他輕輕一推倒是直接把門給打開了。
滿室的漆黑,他輕步走了進去,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將牀榻上的謝玉給吵醒了。
踱步走到牀榻邊,瞧見已經睡熟了的謝玉,蕭景焱原本一直緊蹙的眉頭,現下卻是終於鬆了。他伸手扯過被子,替謝玉給蓋好,只是眼睛掃過她的手腕時,握着被子的那隻手僵硬了片刻。
細小的手腕卻是紅彤彤的厲害,還腫的老高,這都是他打的,不看不知道,原本只是用了一點力氣,沒想到卻把她傷的那麼厲害。
皺着眉,蕭景焱又重新離開房間,去拿了治傷的藥膏來。
他坐在牀榻邊,將謝玉的手擱在他的腿上,取開了藥瓶,擠了一點藥油,動作輕柔地往她的手上抹,緩慢柔開試圖緩解腫脹。
謝玉睡得熟,所以並不知道蕭景焱給她抹藥,她說了一句聽不清的夢話,便側了身,面朝着裡面的牆壁睡了。
蕭景焱將她的褻衣給解了,瞧見她背上的那幾道鞭痕,他還是驚了一瞬。
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纔會把她給傷成這樣的,蕭景焱有些懊惱,謝玉怕是疼得厲害,纔會不和自己說話的。
一點點將藥塗在謝玉背上的傷口上,藥油是冰的,蕭景焱每塗一下,謝玉便凍得打一下抖。知道她怕冷,蕭景焱動作迅速地爲她塗好了藥,隨即將她衣服給穿好來,把被子給她蓋好。
空氣裡瀰漫着藥油的味道,蕭景焱坐在牀榻邊,盯着謝玉看了好一會兒,才下了榻,提步離開。
出了屋子,順手將門給關攏了。
蕭景焱回了自己的房間,將藥瓶放回遠處,卻是怎麼也睡不着了。
他從未養過孩子,至多也就是從前帶過自己的小侄子,可這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早已記不清了。
很奇怪,明明不喜歡陌生人闖進自己的生活裡,可他還是接受了謝玉,將她當成自己的親人。
爲何呢?謝玉也一直在問自己這樣的問題,是因爲她可憐麼?可是這世上可憐的人又何止謝玉一個,或許是因爲他孤獨了吧,而謝玉也是孤獨的。
丫頭受了傷,肯定還會生自己的氣,明日他還是不去店鋪了,留在家裡好好照顧她。
蕭景焱嘲弄的笑了笑,便轉身出了房間去了院子裡搭的棚子。
裡面堆了新鮮的竹子,都是用來做風箏的,反正也睡不着,蕭景焱便拿刀劈起竹子來。
他自己早就習慣了這種聲音,可很明顯屋子裡住着的謝玉是一點也沒有習慣,她是一個睡眠淺的,聽見那砍東西的聲響,睡得特別不踏實,直皺眉。
她本想起來看看怎麼回事,不過實在是太冷了,謝玉也就繼續睡,努力忽視那吵人的聲音。
屋外,雪紛紛揚揚而下,天地間蒼茫一片。
後來,伴着砍竹子的聲音,謝玉倒是睡熟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