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滄泓翻了個身,定定地注視着女子嬌美的面容。
有一件事,他已經想了很久。
和任何一個渴望愛的男人一樣,想徹底地擁有自己所愛的人。
可他更明白,夜璃歌和其他的女人有所不同——倘若她不是心甘情願,不管他用什麼樣的手段,得不到,便是得不到。
如果心存僥倖,如果貿然激進,得到的,只會是她的憎惡和徹底離棄。
擡起的手,在她胸襟上游移了很久,終究是無力地垂了下去——若是戰場之上,他揮利劍率雄師所向無敵,卻在這個女人面前,無力保持英雄膽色。
再次側身,傅滄泓頹然躺下,卻沒有察覺到,夜璃歌臉上的那一絲異動——
男子呼吸漸漸沉酣,夜璃歌坐起身來,朝帳外的香爐看了一眼——加的龍舌草應該能讓他安睡到明天早晨。
滄泓,縱然我知道,每一次離開,對你而言,都會是傷害,但是我,不得不離開。
只是,我承諾,這一次歸去,不管是否能成功解除婚約,我都會歸來,一定。
藉着深濃的夜色,夜璃歌閃出章定宮,單人一騎,徑往琉華城的方向而去。
……
初冬的陽光,抹上硃紅色的宮牆。
三匹精壯的健馬,打西宮門而出。
勒住馬繮,安陽涪頊回頭望了一眼,眸中不由閃過絲疑問——璃歌,璃歌她……
“太子,怎麼啦?”何野奇怪地道。
“沒什麼。”安陽涪頊擺擺手——一定是自己多想了,她不會回來的。
“走吧。”
輕籲一聲,安陽涪頊揚鞭起行。
三日後,他們抵達了邊城。
與此同時,喬裝改扮的夜璃歌,混在熙攘人羣中,走進了炎京北城門。
“太子,”隱在胡揚林裡,夜方擡手朝前一指,“那就是金瑞軍營。”
安陽涪頊凝眸望去,但見一座座圓圓的帳篷上方,一面面黃色的旗幟迎風招展。
“再靠近一些。”
“太子,”夜方低聲勸阻道,“金瑞軍中多騎兵,且營地四周常有哨兵往返巡邏,要是被發現,情況會很不妙。”
“可,只在這裡呆着,又能發現什麼?”
“屬下倒有一計。”
“你說說看。”
“不如,咱們趁天色黑盡再去。”
“也好。”安陽涪頊點頭答應,遂下了馬,將馬拴在一棵樹上,同着夜方何野走到一旁,拿出乾糧和水,就地整頓休息。
四個時辰後,夜方擡頭看了看烏沉沉的夜空:“差不多了。”
安陽涪頊騰地站起,三人列成一列,夜方在前,安陽涪頊居中,何野押後,慢慢朝金瑞軍營的方向摸去。
途中遇到三撥金瑞的哨兵,都被夜方小心翼翼地繞了過去。
“你說,咱們大帥這是什麼意思啊?明明前不久才送了三公主去和親,怎麼轉眼間卻——”
“誰知道呢?咱們不過就一小兵而已,只管吃糧幹活,何必理它這許多?”
“可,要是兩國真打起來,那得死多少人啊?”
“你還不明白嗎?當官的就愛打仗,殺的人越多,他們的官就做得越大,要是沒仗打,他們還不痛快呢!”
待他們走到近前,夜方忽然立起,兩手同時伸出,猛然掐住兩個兵卒的脖子,但聽得“咔咔”一聲碎響,兩個兵卒立時斷氣。
“快,換上他們的鎧甲。”
安陽涪頊依言而行,少時妝扮停當,夜方轉頭,目光凜凜地看着何野:“你在這兒等着,如有異動,及時策應。”
“知道了,你們小心些。”
頭一次經歷這樣的事,安陽涪頊心中不由一陣激情澎湃,渾身充滿奇異的力量。
跟在夜方身後,兩人一起朝中軍大帳的方向而去。
“口令!”
“青龍戟!”
順利通過四道盤查後,他們終於成功抵達中軍大帳的門口。
剛剛立定,便聽裡邊傳出言議之聲:“如今璃國邊防馳弱,而我軍強健,正可大舉進攻,破城擄地,爲何將軍遲遲不動?”
“不可,如今三公主已在炎京,倘若我等貿然行事,只會壞了皇上大計。”
“皇上大計?皇上有何大計?”
“……事屬機密,暫不能向外透露——不過臨行之前,皇上曾召我入宮面授機宜——此次兵發邊境,只爲向璃國施加壓力,不便挑起兵釁。”
“施加壓力?”
其他幾人或頓然悟之,或茫茫不解。
“總之,諸位務必安撫好下屬,倘若出了什麼意外,皇上降責下來,就難說話了。”
“是,將軍。”
聽得一陣悉悉索索的響聲,幾名將官掀簾而出,顯然是帳議結束,安陽涪頊和夜方正要離去,卻聽裡邊再度響起個低沉的男聲:“仲將軍,怕不僅僅如此簡單吧?”
“古將軍的意思是——?”
“夜天諍是個聰明絕頂的男人,如果光是信馬邊城外,是不足以唬住他的,除非——”
“請古將軍說下去。”
“除非,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帳中一時沉寂,好半晌才聽一個男子嗓音沉沉地道:“古將軍,你要記住,很多話,有時候只能藏在心裡,是不可以說出口的。”
“屬下,明白了。”
又是一陣簾響,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挑簾而出。
安陽涪頊和夜方緊緊地屏住呼吸,靜等他過去,夜方纔輕輕地道:“走吧。”
趁着夜色,兩人悄無聲息地離去。
“怎麼樣?”何野等在草叢裡,早已望眼欲穿,看見他們過來,立即站起身業。
“已經知曉了個大概。”夜方的臉色卻有些難看。
“噢?”
“我想,金瑞軍定然派出大批奸細,滲入我國諸多邊城。”
“什麼?”何野聞言,不由得大吃一驚,“夜統領你是如何知曉的?”
安陽涪頊也不禁詫聲道:“這,這怎麼可能?”
夜方看了他們一眼,沒有說話——他是夜天諍身邊的得力助手,目光自是不同於常人。
“既然如此,那我們應該立即趕回炎京,向攝政王稟報。”
“稟報是該稟報,但不是現在,夜方仍然冷靜異常,我還懷疑,我國內部,亦潛藏着金瑞的內應。”
何野和安陽涪頊已經完全傻了,尤其是安陽涪頊,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也從來沒有想見這樣的事,有些失去反應能力。
“殿下不用過分擔憂,想來這些事,攝政王多少知道一些,也定然會有所防備。我們現在即轉回虞國,暗中探查。”
做好決策後,三人遂躍身上馬,揚鞭朝着璃國的方向而去。
……
“爹爹。”
乍然看見踏進門來的夜璃歌,夜天諍不由一怔,手中的筆“啪”地掉落在地。
“爹爹。”夜璃歌走過去,恭恭敬敬地拾起筆,呈到夜天諍面前。
“歌兒,”夜天諍這纔回過神來,“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夜璃歌調皮地眨眨眼,似乎,只有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才能恢復成那個無拘無束的,小女孩兒模樣。
“你——吃過飯沒有?”
夜璃歌瞅着他,忽然“撲嗤”一聲笑:“爹爹,你何時變得這般瑣碎起來?”
“是嗎?”夜天諍不以爲意,“或許,是爹爹老了吧。”
“爹爹老了嗎?”
夜璃歌走過去,輕輕抱住父親:“在女兒眼中,爹爹永遠是那樣年輕而帥氣!”
“呵呵。”夜天諍沉聲低笑,“你娘天天唸叨你呢,去看看她吧。”
“爹爹,”夜璃歌膩着他,微微嘟起嘴,“女兒有句話,想問爹爹。”
“你說。”
“就是——婚約的事——”
“你還是覺得,不願意和涪頊那孩子在一起?”
“嗯。”
“爲什麼?”
“因爲,我愛上傅滄泓了。”
夜天諍渾身一震——這是一句他最不想聽到的話,卻偏偏,還是聽到了。
“是嗎?”夜天諍再次拿起筆,手卻有些控制不住地發抖。
“爹爹?”夜璃歌將腦袋繞到他跟前,細細地瞅着他,“您怎麼了?”
“沒什麼。”夜天諍深吸一口氣,“倘若你已經拿定主意,那——爹爹只能選擇祝福。”
“爹爹?你真是這樣想的?”
“嗯。”
“那你同意,我和安陽涪頊解除婚約了?”
“嗯。”
“那好。”夜璃歌整個兒都歡悅起來,“我明天就進宮去見皇后,請她答應這事。”
夜天諍沉默着,沒有說話。
——董皇后,肯定是不會答應的。
不僅僅因爲這事關係到皇室的臉面,更因爲夜璃歌身上的秘密。
倘若夜璃歌手法激烈,很難保證後果是什麼。
可是,有苦難言的他,卻無法出聲勸阻。
這件事拖延到現在,已經超出了夜璃歌忍耐的範圍,也超出了傅滄泓忍耐的範圍。
虞國皇室不能容忍夜璃歌的“叛逃”,安陽涪頊也不能容忍,可傅滄泓,又何嘗沒有對夜璃歌,以看似溫柔的手段,步步相逼?
這場矛盾,弄得不好,最終會變成一場戰爭。
到那個時候,夜璃歌夾在家與國,情與理之間,將會傷痕累累,甚至粉身碎骨。
作爲一個過來人,他對這一切,看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明白,可是,他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法,來解決這最尖銳的矛盾。
只不過……以女兒的聰慧,或者能想到其他高明的法子,也不一定。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相信那個男人,相信那個男人能給夜璃歌幸福。
而且整個天承大陸,只有那個男人,纔給得起。
放眼世間,舍爾其誰?
……
“你想退婚?”
看着階下女子,董皇后滿眼陰森。
“是。”夜璃歌沒有絲毫避諱。
“夜璃歌。”董皇后站起身來,一步步走下丹墀,“你可知道,此事若是傳揚開來,對璃國皇室,對頊兒,將是多大的傷害?!”
“臣女知道。”
夜璃歌曲膝跪地。
“你既然知道,”董皇后擡手,點着她的額頭,“既然知道你還敢提出如此非分的要求?”
“可是,臣女不愛安陽涪頊,勉強在一起,不會有幸福的!”
“幸福?”董皇后冷冷一笑,“別跟本宮提這個,婚約解除,你倒是幸福了,可是頊兒呢?你想過他的感受沒有?他爲了你,一直堅持到現在,甚至不肯接納金瑞三公主,也不肯納別的女人爲妃!夜璃歌,如今你撂下這麼句話,就想抽身麼?”
夜璃歌沉默了。
安陽涪頊……她痛苦地發現,越來越難面對這個男人——原來活在這世間,愛或不愛,有時候都同樣爲難。
曾經她以爲,可以在世間任何一個男人的世界裡來去自如,直到今天,她才發現自己的天真,果然,無論是感情還是婚姻,都是不能拿來兒戲的,哪怕是因爲某種利益關係,而選擇暫時妥協——
倘若當初,沒有因爲父親的緣故,而答應這樁莫明其妙的婚約,一切是不是會逆轉?
可是世間沒有如果,很多事,發生了,那就是發生了,過去了,那也就過去了,沒有人能逆轉過去發生的事。
正因爲如此,人生道路每一步抉擇,才顯得無比艱難。
非此即彼,很多時候,會造成一生的遺憾。
“……我相信,涪頊他,會遇到一個比我好很多的女人……並且,這個女人也愛他。”
“那也成,”董皇后鳳袖一擺,“那就等他,遇到這個女人,再說吧,總而言之,如果不是涪頊親口說不要你,本宮,絕對不會答應,取締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