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樑玖陷入沉思。
私鑄銅錢的危害,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如此貿貿然去勸解,傅滄泓也未必聽。
得仔細思量好,儘量用溫和的辦法,讓傅滄泓接受。
傅滄泓如此急着鑄造銅錢,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國家財政拮据,他想盡快脫離這種被動的局面,如果他能找出一條可靠的“生財之道”,要說服皇帝,就會變得很容易。
可他樑玖身爲文官,對於理財二字可謂是一竅不通——馮翊!對了,以馮翊的聰明才智,應當會想出妙策來。
思及此處,樑玖擡步便朝外走,可行至門口,卻又停了下來——火狼的行色如此匆促,離開自己府宅後,必定趕去馮府,想來馮翊已經知道消息了。
樑玖所料不錯,此刻火狼已經坐在馮府的正堂上——馮翊的住處依然像從前那般破舊,桌面上油漆斑駁,就連盛茶的蓋碗,也豁着好幾個口子。
對於這些,火狼向來不甚講究,再加上此際心中有事,故而更不如何留意。
“馮大人?”見馮翊用碗蓋刨着水面上的浮沫,默默不語,火狼不禁微微提高嗓音。
“嗯?”馮翊擡頭,朝他臉上掃了一眼。
“在下適才說的話?”
“我都聽清楚了,正琢磨着呢。”馮翊不鹹不淡地扔出一句,擱下茶碗,站起身來,開始在屋中來回踱着步,火狼坐在桌邊,視線跟着他移動。
“有了!”馮翊忽然一聲大叫,火狼驚了一跳,手中蓋碗差點掉落於地,他趕緊一整面容,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璃國!”
“璃國?”火狼的心不禁“咚咚”跳起來——是啊,璃國向來就比北宏富庶,無論是國庫還是民間,都有大量存銀,只要傅滄泓一道聖旨,眼前的燃眉之急頓解,哪裡還用得着去鑄造私錢?
見危機已解,火狼頓時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起身衝馮翊抱拳道:“既如此,還請馮大人即刻進宮,向皇上力呈此事纔是。”
“不,”馮翊擺手,“這個辦法皇上未必沒有想到,只是有所顧忌。”
“顧忌?什麼顧忌?”
“那就難說得很了,”馮翊脣邊浮起絲笑,沒有明言,“不過,只要有旁人給他一點暗示,他自然就會動心的。”
“暗示?”
“嗯,”馮翊點頭,朝他招招手,“你且靠過來。”
火狼將右耳湊到馮翊跟前,聽他細聲交代幾句,眼中頓時透亮,連連點頭,爾後衝馮翊一抱拳:“多謝大人指教。”
並未多作停留,火狼立即動身返回宮中。
擡步邁入內殿的剎那,火狼屏住呼吸,就着燈火,他看清那個男子,半倚在椅中,睡顏沉穩,眉宇間卻有着明顯的倦色。
一連好多日子了,他時刻憂心着夜璃歌,以至於茶不思飯不想,坐臥不寧,大概身體已經熬到極限,竟就那樣睡着了。
火狼怔怔地看着他,不禁回想起他年幼時的模樣——冷冽、剛毅,身上總是帶着一股子,較尋常孩子濃烈十倍的狠戾。
他知道那是爲了什麼,是爲了保護他自己,他必須用盡心機,處處謀劃,才能讓自己活出命來。
小小的年紀,便閱盡這世間的艱險與磨難,怎能不教人心酸?
“火狼——”不知什麼時候,傅滄泓醒來,視線有些朦朧。
“皇上。”
“你怎麼……沒去休息?”傅滄泓顯然還未完全恢復神智,神色比白日裡寧和。
“巡夜。”火狼輕聲答道。
“哦,”傅滄泓點點頭,朝殿外掃了一眼,“估計着沒什麼問題,你快去休息吧。”
“皇上——”
“嗯?”
“其實璃國——”
“璃國怎麼?”
心下千思百轉,火狼終究是打住話頭,他實在沒有把握,貿然出口會招來什麼樣的後果。
算了。
輕嘆口氣,火狼伏下身去:“屬下告辭。”
傅滄泓仍舊坐在椅中,看着他離去,沒有言語。
……
早朝時分。
不知道什麼緣故,皇帝坐在龍椅裡,手支下頷,雙眸微垂。
下頭的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不該出列稟奏。
終於,兵部尚書夏炯咳嗽一聲,步出隊列:“微臣有事啓奏。”
“講。”
“茲有虞國使臣何利,持皇上手書至邊城,要求接管彭州梅州等十四個州郡,還請……皇上聖裁。”
此言一出,朝堂上頓時響起陣竊竊私語。
傅滄泓的話音,讓一切重新恢復靜寂:“有哪位愛卿,願意前往邊城,與虞國來使交接?”
衆臣肅然,個個低眉垂首,看着地面兒——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件極爲不光彩的事,誰願意親手將自己的國土,交割於別國?若真接了這差使,朝廷清議、內心負疚,甚至將來皇帝要找人算帳,那都是有可能的。
自來遇見大事難事時,便是敢於承擔責任的少,躲風觀望的多,擱哪個朝代,哪個地方,都是一樣。
傅滄泓的眸漸漸冷了下去:“怎麼?難道這樣一件小事,也要朕親力親爲嗎?”
“皇上。”終於,文官隊列末響起一個清越的男聲。
“嗯?”傅滄泓眯起雙眼看過去,但見一個身材極矮的男子,正神情猶豫地看着他。
“你——”傅滄泓當即伸手點住他的鼻尖,“站到前頭來。”
男子徐步行至丹墀下,斂衽拜倒:“微臣願前往邊城。”
傅滄泓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忽然問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話來:“你難道不懂,這是件廢力不討好的事嗎?”
“微臣只知,君有命,臣當慨受不辭。”
“哦?”傅滄泓不禁直起上半身,一手捏住下頷,“這倒是句新鮮話兒,難得你有這樣的境界,朕且問你,姓甚名誰,現居何職?”
“啓稟皇上,”男子神色鎮定,沒有半絲慌亂,“微臣姓委,名憶德,現任吏部侍郎。”
“哦,”傅滄泓點點頭,拿起一張黃帛,提筆龍飛鳳舞,“欽任委憶德爲上卿,持天子節櫛,三日後啓程前往邊城,主持一切交接事宜。”
上卿?
馮翊樑玖及朝中一些官員,不禁隆起眉頭——從小小四品侍郎,直接升爲與丞相品階齊平的上卿,是不是太快了?
“怎麼?”傅滄泓眼中閃過絲報復性的謔光,“愛卿們有異議?還是後悔了?”
“臣等無異議。”衆臣齊齊躬身答道。
“就這樣吧。”拋下硃筆,傅滄泓站起身來,朝丹墀下行去,快至側門時卻又停住,轉回頭對還立在原地的委憶德道:“一個時辰後,御書房獨對。”
“微臣——遵旨!”委憶德嗓音高亢地答道。
“臣等告退。”躬身朝已經空了的龍椅行過禮後,衆臣方纔轉身,魚貫朝殿外而去。
“委大人,恭喜高升哦。”
“委大人,真是膽魄過人,好好做,前途無量。”
投向委憶德的目光,或者戲謔,或者嘲諷,或者質疑,或者妒忌……而委憶德神色平靜如常,均躬身還禮。
直到一幫子人走完,他方纔長長舒了一口氣,獨自踏出高高的門檻。
“以德,以德。”出宮門不遠,一名身着藍色官袍的年輕男子從石鼎後探出頭來,衝他直招手。
“焦和?”委憶德面色微凝,邁步走過去,疑惑地看看他,“你怎麼在這兒?”
“恭喜你高升啊,將來鴻圖大展,可別忘了提攜小弟。”
“嗯,”委以德向來不愛在這些人情世故上虛以委蛇,立即用別話岔過,“你不呆在禮部,卻來這裡做什麼?”
“別提了,”焦和一擺手,“禮部那地方,常年冷清得連只過路的麻雀都不肯落下,就是呆在那裡,也只是憑白浪費光陰而已。”
“即便如此,你拿了朝廷俸祿,就應該好好爲朝廷做事纔是。”
“看看看看,憶德兄你就是這樣,凡事愛較個真兒……”
“不是較真兒,”委憶德眉頭皺起,“我是說實情——縱然你想調出禮部,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該擅離本位。”
聽了這話,焦和心中頓時彆扭起來,但嘴上卻不願得罪這位剛剛“青雲直上”的好友,只得強撐着麪皮“嗯”了兩聲,道:“憶德兄此次前往邊城,如果差使辦得漂亮,回來必獲重用……不知憶德兄現下有何打算?”
“當然是辦好手上的差使要緊。”委憶德心中已經不甚耐煩,但礙於面子,始終保持着客客氣氣。
見套不出口風,焦和暗自懊惱,那說話的語氣便帶上幾絲酸味:“憶德兄做了一品大員,果然與從前不同了……”
“焦大人,”委憶德面色微變,“憶德還是從前那個憶德,所不同的,是你看我的目光變了……部裡還有些事要忙,在下先告辭了。”
“呸”,待委憶德的身影一消失,焦和便重重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從牙縫兒裡擠出一句話來,“看你能到幾時。”
委憶德卻沒有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一直在思慮着北宏和周邊諸國微妙的關係——在天承大陸,北宏的地域是最廣的,民風向來較彪悍,是以,其餘諸國就算有野心,也極少將手中的箭矢指向北宏,更多的,是貪婪璃國的富庶,這,也是璃國滅亡的另一個原因——縱然傅滄泓不下手,金瑞和虞國遲早也會,不過現在,局勢卻起了變化——傅滄泓將夜璃歌帶回宏都,只怕其他諸國也會轉移目標,是以,辦妥與虞國的交接,便顯得十分重要,倘若虞國想借機“趁火打劫”,虞國會“趁火打劫”嗎?委憶德陷入沉思——他並不像別人以爲的那樣,是個不諳官場“規則”的愣頭青,只是他的出牌方式與衆不同,不鳴則已,一鳴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