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京郊外。
高高的山巔上,黑狼倚樹而立,眺望着章定宮的方向。
終究是這樣的結局麼?
夜璃歌,你終究是屬於璃國皇室的麼?
或許,你和我家帝君那一段糾葛的情緣,只是一場擦肩的錯誤?
要不要把這一切,告訴那個男人呢?還是讓你們,就此錯過比較好?
黑狼深深地猶豫着。
命運,其實真是件很奇妙,很玄奧的事兒,任何一個結局,在其發展的過程,少了任何一個環節,或者起了任何微小的變化,當時看來不如何,後來想想,卻讓人覺得有種不寒而慄的高深感。
就比如黑狼現在所處的位置,若他不告訴傅滄泓,夜璃歌即將大婚的消息,或許所有的一切,都有所不同,如果事情已成定局,不管傅滄泓再怎麼懊惱、憤怒,都毫無意義。
如果他告訴傅滄泓——黑狼幾乎可以想象到,他瘋狂的模樣,然後呢,璃國與北宏之間,將不可避免地發生一場戰爭——無論誰輸誰贏,獲利的都將是其他諸國。
黑狼深深地猶豫了,感覺自己像站在萬丈懸崖的邊沿上,刺骨的寒氣一股股躥上來,像繩索般緊緊綁住他的手腳。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後,黑狼決定,中斷和宏都的聯繫,雖然他也清楚,這樣做的後果,也許會讓自己粉身碎骨,但——拖一天,是一天吧。
到實在掩蓋不了的時候,他再說出真相。
……
龍赫殿。
頭髮篷亂的傅滄泓趴在桌上,他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還是醒着,朦朦朧朧中,他忽然聽到一陣喜樂聲,接着,一對身着喜服的新人緩緩朝他走來——男的俊逸非凡,女的,傾國傾城。
那不正是安陽涪頊和夜璃歌嗎?
他猛地跳了起來,坐直身子,卻見那一對男女在煌煌燭火中旋轉着身子,四眸相對,脈脈含情。
傅滄泓猛然攥緊了拳頭,然後抓起桌上的大理石鎮紙,朝那兩人扔去——
幻象消失了。
鎮紙落到地上,跌成兩半。
“火狼!火狼!”傅滄泓氣急敗壞地咆哮道。
“皇上,有何吩咐?”火狼匆匆奔進。
“黑狼呢?還沒有聯繫上黑狼嗎?”
“沒有。”
傅滄泓黑眸沉戾,眸底翻卷着陣陣風暴——潛意識告訴他,一件對他極其不利的事,即將發生,而他卻無可奈何。
他能怎麼辦呢?
如果她執意地選擇要放棄,如果……傅滄泓實在無法想下去。
就這樣結束嗎?
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如果夢中的景象在現實中發生,他是否有勇氣面對?
是不能吧?
只想一想,他都覺得痛。
“火狼……”
“皇上?”
傅滄泓面色發白,心中一陣接一陣,不停地抽。
火狼沉默着,在這樣一個時刻,一個幾乎是決定生死的時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我想,靜一靜。”最終,傅滄泓擺擺手。
火狼退出。
整個殿中只有一盞燭火,在索索跳動,映出傅滄泓那張扭曲的臉。
劇烈的痛苦像鋸齒一般,切割着他的心。
他知道,這一放手,他就真的失去她了。
這一放手,人生便是兩個模樣。
世間不可能再有一個夜璃歌,那樣的感情,今生也不可能再有。
夜璃歌,你真的不明白麼,你對我而言,比生命更重要——
既然她比你生命更重要,那你爲什麼不去追逐她?
一個聲音驀地在腦海深處響起。
傅滄泓猛然一震——是啊,既然自己如此愛她,爲什麼不去找她?
再沒有多加思索,傅滄泓拿起桌上的照影劍,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沿階而立的侍衛們看到皇帝出來,也不敢多問,只是直挺挺地站立着,目送他離去。
行至御馬廄,挑了匹神駿的白馬,傅滄泓翻身躍上馬背,便朝城門處衝去。
兩天兩夜之後,他已經抵至驚虹別院。
一進院門,他便叫來留守於此處的暗人,直截了當地道:“璃國那邊有何動靜?”
“啓稟皇上,沒有。”
“算了。”傅滄泓一擺手,調轉馬頭,又衝了出去。
從邊關至炎京,尚需三日功夫,傅滄泓一路疾馳,至次日末,抵達榆陽。
這是一座中等規模的城市,雖不十分繁華,但茶樓酒舍,卻是一應俱全。
此時的傅滄泓滿臉風塵,整個人憔悴不堪,瞧上去十分落拓,隨意找了家飯鋪,要了兩個菜,側身坐下,拿起筷子來便開始大吃大嚼。
身後傳來的說話聲,讓他驀然遽驚——
“大哥,你置辦這麼些果品,是要送去哪裡啊?”
“自然是宮中。”
“宮中?宮中所用的物品,不都是皇室指定嗎?”
“若平常,自然是這樣,可這一回,偏巧趕着皇上大婚,儲備不足,是以從外省有名望的商鋪調集。”
“是這樣啊,皇上大婚?似乎不久前折騰過一次吧?這次——”
“這次是十足十的了,您就等着瞧好吧。”
傅滄泓渾身的血,剎那冰涼,手中的筷子“啪”一聲掉到地上。
所有的話語聲都消失了。
他站起身來,懵懵懂懂出了飯鋪,腳步蹣跚地朝外走,飯鋪老闆追出來,拉住他的胳膊,不客氣地道:“喂!你還沒給錢呢!”
傅滄泓從腰包裡摸出張銀票,塞進老闆手中,繼續茫茫然朝前走。
“一百兩?”看着手中的銀票,老闆倒吸了一口氣,本想叫住他,擡頭卻見傅滄泓走進人流中,只剩一抹背影。
身邊人潮熙攘,穿梭如流,傅滄泓卻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到,他的靈魂像是被硬生生抽走了,剩下的只是個空殼。
這天地茫茫,竟給他一種無處安身的蕭索。
“唉,小夥子。”一隻手忽然伸來,扯住了他的胳膊。
傅滄泓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卻沒有任何焦距。
“你擋着我道了。”那人微微有些不耐煩。
傅滄泓“哦”了聲,側步讓到一旁,那人挑着擔子從他身邊走過,往前行出很長一段距離,覺出什麼不對勁來,折身返回,上下瞅瞅傅滄泓:“我說小夥子,你該不會是遇到什麼煩難了吧?”
傅滄泓搖搖頭,一言不發。
那人卻把擔子放了下來,異常熱心地道:“說說看,不定我能幫着你。”
傅滄泓看了他一眼,心念微轉——反正這就一個陌生人,縱然把心事告訴他,也不妨事,遂啓脣道:“大哥,你有……喜歡過一個人嗎?”
“喜歡一個人?男人還是女人?”
“當然是——女人。”
陌生人眼中劃過絲微光:“瞧你這模樣,像是個落難公子,難不成,對方是哪家富戶的千金小姐?”
“算是吧。”
“這樣啊,”陌生人垂首,作深思狀,然後擡頭,“年輕人,不是我勸你,這做人哪,還是要實際一點,倘若對方門第太高,高攀不上,那就別高攀吧,省得心裡不痛快。”
“可是——沒有她,我會死的。”
陌生人渾身一震,臉上的笑消失了。
“你的心思,她知道嗎?”
“知道。”
“那她爲什麼不肯答應?”
“……因爲,很多。”
“那就找她好好談談。”
“我找不到她了……”
若換成另一個人,早沒耐性了,偏這陌生人心地着實不錯,他大約是覺得自己平生頭一次,遇到一個死心眼的男人,暗歎可惜的同時,也很想幫他一把。
“對了,前面有座月老廟,小夥子,如果實在是心中沒底,那就去求支籤吧,讓月老給你明示。”
傅滄泓眸中亮起絲微光——或許,這是個不錯的辦法。
“大哥,謝謝你。”
傅滄泓非常誠懇地道謝,然後加快腳步,朝月老廟而去。
行不多遠,便見一片開闊的空地,中央立着一株高大的榆樹,上面系滿各式各樣的紅綢帶,在風中不住地飄揚。
在樹下默立片刻,傅滄泓方纔邁進小小的月亮門洞,卻見大殿正中的方臺上,一尊月老神像脣噙淺笑,手中握着一根鮮豔的紅繩。
傅滄泓心中不由浮起絲淡淡的嘲諷——想不到,從小到大一貫強勢的自己,竟然有一天,會向木質泥胎尋求指點。
可除了這樣,還能怎樣呢?天地之間,已經沒有人,能夠幫到他了啊。
嘆息一聲,傅滄泓曲膝跪下,誠心誠意地朝月老像叩了三叩,然後拿過籤筒,合上雙眼,將籤筒搖了數搖,一支籤跳出來,“啪”地落地。
傅滄泓睜開眼,顫抖着指尖,將其拾起,目光長久地在上面定住: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只有這麼兩句話,沒有說能成,也沒有說,不能成。
原來,他的心事,連神仙也是作不得決斷的。
傅滄泓低聲咒罵,將竹籤重新擲回地面,竹籤跳了兩下,翻了個個兒,但見其後面,鐫着四個字,就是這四個字,決定了之後波瀾起伏的一切——
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傅滄泓的心,忽然一下子就鬆了。
是啊,至死不渝。
如果他要定了夜璃歌,天下間誰人敢擋?誰人可擋?
那已經崩潰的自信,忽然間悉數回到胸腔裡,男子直起身來,重重朝月老再叩了個頭,然後步伐鏗鏘地離開了月老廟。
夜璃歌,我要你。
即使要滅掉整個璃國,甚至是天下,我亦,在所不惜!
……
指尖驀地一痛,一絲豔紅的血滲出,在禮服上浸染開去。
“呀!”隨侍的宮女低聲嘶呼,忙忙地近前。
夜璃歌擺擺手,走向旁邊的妝臺。
兩天。
最後兩天。
她將按照命運原本的軌跡,成爲璃國的皇后——或許,這是她該走的路。
命運。
多麼可笑的兩個字。
卻又是多麼強大的兩個字。
她以爲自己能逃得掉,她以爲自己可以操控一切,所以,她爲自己選擇傅滄泓。
是他做得不夠好嗎?
還是因爲紀飛煙的介入?
還是別的什麼?
一向理智的她,卻越來越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件事,爲什麼會弄成這樣?
想不明白橫亙在她與傅滄泓之間,到底是什麼?
想不明白爲什麼世間那麼多的人,始終不停地阻撓他們,不想讓他們在一起?
其實,並沒有什麼阻止他們吧?
如果她能放得下執念,如果她能安心做他的皇后,或許一切很完滿?
但,這只是她自己的想象,想象與現實,永遠是兩回事。
“璃歌。”安陽涪頊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她身後,見她眉宇深鎖,心中頓時微沉,“你,你怎麼了?”
“沒事。”夜璃歌搖搖頭,深吸一口氣,強令自己收起那些毫無意義的,亂七八糟的念頭。
輕輕抱住她,安陽涪頊也沒有再追問。
時間就這樣安寧地,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殿外的天色,完全黑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