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路亭往西數裡,驛道逐漸與袁水並行,袁水低而驛道高,走在路上,可以眺望對岸大片田野,這時夕陽斜照,萬物鎏金,河岸沼澤蒸騰起蔚然水氣氤氳不散,因爲馬車行得慢,曾漁有暇一邊行路一邊觀景。
載着嚴婆婆、陸妙想和少女小姿的馬車行駛得最慢,落在其他三輛馬車的後頭,曾漁和四喜走在第二輛馬車邊上,陸員外靠着車窗與曾漁閒話,二人都不談各自家世,半真半假地相互敷衍——
“曾書生,曾書生!”
落在最後的那輛馬車突然傳出少女小姿的驚呼,聲音裡透着恐慌,曾漁不知發生了何事,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那輛馬車邊,急問:“出了何事?”
車伕也不知出了何事,“籲”的一聲,勒住馬,車帷一掀,露出少女小姿惶急的俏臉,聲音急切道:“曾書生你快看看,我娘這是怎麼了?”
車廂內的陸妙想嬌呻道:“不要,小姿,不要。”
嚴婆婆的聲音道:“什麼大驚小怪的——”
少女小姿把車帷撩開讓曾漁看,曾漁探頭往裡一看,瞬間目瞪口呆:
夕陽的暈紅光芒從他身後射過來,將車廂內映昭得清晰無比,陸妙想的絨絨光頭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短短髮根汗溼,泛着青鋼色的光澤,這時正好擡起頭,那張臉美得讓人目眩、讓人生憐,眸子與曾漁目光一觸之際,眼神裡的那種驚惶、嬌柔、羞怯、尷尬……百態齊集,竟是媚不可言,更讓曾漁呼吸一滯的是:陸妙想的交領薄衫褪至腰間,背部全裸,肌膚光潔如羊脂美玉,窈窕的曲線如洞簫曲般流暢,曲線從細圓腰肢拋起成臀時,卻被皺褶裙裳遮住——
因爲刮痧,陸妙想脊凹兩側有兩道深紅色的斑痕,這是刮痧刮出來的,曾漁對這兩道刮痧痕當然沒什麼驚訝的,那陸妙想原本是俯趴着的,只露背部,因爲想要阻止外甥女拉窗帷,頭頸和上身仰起,遮掩胸乳的緋色襴裙落在座墊上,兩隻雪梨嫩乳粉光緻緻奪目,乳尖暈紅柔潤——
陸妙想低低的驚呼一聲,趕緊趴倒,埋着頭,再不肯擡起,雪白背脊微微抽搐,堆在臀部的裙裳滑下,遮住細腰——
只一眼,就已定格深刻。
飽了眼福的曾漁鎮定自若道:“陸小姐是說陸娘子背上的紅痕是嗎,那是刮痧刮出來熱毒,還要再刮,脖頸兩側也可以刮,颳得斑痕呈紫黑色纔好,這都是鬱積的熱毒邪氣,刮出來就暢通了血脈,可緩解身體痠痛——陸娘子,是不是好些了?”
少女小姿“哦”的一聲,拍着心口道:“嚇死我了,我只用玉鐲輕輕颳着,一個沒注意,就看到出現了兩條血痕,以爲是玉鐲寶石刮傷了。”
那個嚴婆婆眼光如老鵰盯着曾漁,冷笑道:“還沒看夠嗎,眼睛粘在上面了?”
十二歲的小姿這時才覺得讓姨娘在曾漁面前這樣裸着背很不妥,趕忙拉起姨娘的羅衫遮上去,一面衝曾漁一笑,說了聲:“謝謝曾書生,是我莽撞了。”輕輕拉起窗帷。
少女小姿遮上窗帷的剎那,曾漁看到陸妙想光潔的背部浸出一層細汗,一粒粒細小汗珠彷彿玉盤承接的晶瑩秋露,這女子羞得出了一身汗哪,對一個有燒熱的中暑病人來說是件好事——
曾漁提醒道:“陸小姐,讓你姨娘多喝些藿香黃連湯,不要渴着,嫌黃連湯苦,涼茶也可多喝。”
前面三輛馬車也已停下,陸員外和幾個僕婦都走回來問怎麼了,曾漁道:“陸小姐以前沒見過刮痧的斑痕,是以驚呼。”
陸員外搖頭道:“小丫頭大驚小怪,一驚一乍。”朝陸妙想的車廂問:“阿妙,覺得好些了沒有?”
車廂內的少女小姿問:“娘,好些了沒有?”
陸妙想聲音嬌顫道:“叔父,侄女已經好些了。”
陸員外喜道:“那就好,那馬車是不是可以稍微行快一些,不然到鈐山就會很晚,天黑了也怕盜匪邪人。”
陸妙想應道:“是。”
陸員外便吩咐車伕稍稍加快行程,他坐回馬車去了。
曾漁走在了最後,對嚴婆婆的態度有些奇怪,那夜在青田黃梔茅舍,他根本沒與陸妙想有任何曖昧,這老嫗卻誣他與陸妙想有姦情,方纔這一幕的確曖昧,看到了不該看的,非禮直視,嚴婆婆卻沒多說什麼,更沒向陸員外告狀,嚴婆婆身份應該是奴僕,卻時時管着陸妙想和少女小姿,這表明嚴婆婆是少女小姿父親派來監管她們的,小姿的父親是誰?
是嚴嵩?這不可能,嚴嵩這人怎麼禍國殃民且不說,但對妻子歐陽氏很忠貞,一生未納妾,是模範丈夫;若小姿的父親真是姓嚴的權貴,那最有可能的就是嚴世蕃,嚴婆婆稱呼陸妙想爲十三娘,難道是嚴世蕃第十三房小妾,但陸妙想是小姿的姨娘,這又怎麼說?
曾漁想到一個可能,那就是陸妙想與她姐姐都是嚴世蕃的妾,這樣一想,曾漁簡直對嚴世蕃痛恨起來:該死,姐妹花啊,嚴世蕃這傢伙不殺頭不行,天下豔福被他享盡了。
在袁水拂來的晚風中,曾漁微笑起來,這些都是他的猜測,也許少女小姿的父親是介橋嚴氏宗族的某人,因爲嚴世蕃是在北京,不可能在分宜介橋,所謂十三娘應是陸氏家族女郎排行——
……
仲夏五月下旬天氣,太陽下山遲,天黑得晚,猶是如此,曾漁主僕與陸氏一行趕到分宜縣鈐山鎮時,天色也已黑透,鎮上最大的客棧就叫鈐山客棧,陸員外因爲還有用得上曾漁之處,力邀曾漁同住鈐山客棧。
酷暑天,往來的客商少,鈐山客棧住客自然也少,東邊這座二層木樓就是曾漁和陸氏一行住着,別無他客,曾漁主僕住樓下“申”字號房,陸氏的車伕和男僕也住在樓下客房,樓上的是陸員外和女眷、女僕等人住着。
陸員外讓客棧小廝帶路,他親自去藥鋪按曾漁的方子抓了兩帖藥來,就在樓上客房裡煎藥,中藥的特殊苦香飄下,曾漁也能嗅到,似乎陸妙想和嚴婆婆就住在他頭頂的那間客房,少女小姿沒有與姨娘陸妙想同房——
這木樓比較老舊了,板壁呈棕黑色,用指尖輕輕一刮,指甲縫就有一層腐朽的棕黑色木屑,所以這種房子隔音甚差,不但間壁陸氏車伕、男僕的說話聲歷歷在耳,就是樓上陸妙想和嚴婆婆的說話也能聽個三言兩語,只是辯不分明罷了,似乎是嚴婆婆說已派人先趕往介橋村報信,明日應該就會有人來接……
洗浴後準備入睡的曾漁心想:“鈐山鎮離介橋村有四十里路吧,等介橋那邊的人來接陸氏一行時,我和四喜早已上路趕往宜春了,嗯,這樣也好,萍水相逢,各奔東西。”
雖然這樣灑脫地想,曾漁心裡卻還是有些惆悵,爲驚鴻一瞥而回味、爲難以把握的命運而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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