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紹慶對嬰姿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印象不佳,因爲他母親曹氏說起嬰姿的姨娘陸妙想就咬牙切齒,陸妙想抓傷了他爹爹嚴世蕃的眼睛呀,但曾漁要他一起送嬰姿回楓樹灣,他並無二話,他對曾漁頗爲敬服,願意聽從曾漁的吩咐
有嚴紹慶一起相送,嬰姿也拘束了許多,心道:“若是曾先生一個人送我就好了,路上正好單獨請教一些學問。”
三個人剛出村口,就見陸妙想從小石橋上過來了,少女嬰姿快活地招手:“娘,娘,我回來了。”
陸妙想就在小石橋邊站定,看着曾漁三人走近,臉上笑意淡淡,施禮道:“貧尼來接小姿,多謝兩位相送。”
曾漁也就止步道:“陸師姑走好,嬰姿小姐走好。”
陸妙想和嬰姿母女二人相扶着走過石拱橋,曾漁覺得這小橋流水、秋光倩影美不勝收,身邊的嚴紹慶忽然說:“曾先生,我想起一事,也要趕去寄暢園,曾先生一起去吧。”
曾漁知道嚴紹慶和嚴紹庭兄弟二人在勾心鬥角,嚴紹慶要趕去寄暢園,想必是擔心嚴紹庭在其父嚴世蕃面前說他的壞話,嚴紹慶怕失了父親的歡心,曾漁道:“令尊此時定然不在寄暢園,許縣令邀方塘先生登高飲酒,豈有不邀令尊之理,你要去寄暢園,用了午飯再去,這樣更好。”
嚴紹慶一想有理,現在急匆匆趕去,定被嚴紹庭取笑,不如午後再去,那樣才顯從容不迫,便與曾漁回到鈐山堂用午飯,歇了兩刻時,便由一個僕人陪着,乘小轎去寄暢園。
曾漁送出村口,見嚴紹慶走遠了,便獨自去鈐山登高,鈐山就在介橋村西北方三裡外,從鈐山堂的樓上就能望見,嚴嵩把這座書樓取名鈐山堂,就是因爲讀書木樓上,悠然見鈐山嘛,介橋村周圍別無高地,只有這鈐山獨聳,而鈐山之所以名鈐山,是由於山形酷似一方巨大的官印,看來嚴嵩當年建鈐山堂或許得到過堪輿師的指點——
三里路很快就到,上山的石徑斜斜向上,山坡上松柏茂盛,曾漁登上最高處向東望,關山重重,遠在千里外的母親和小妹此時在做什麼呢,若他在家,可以陪着她們去茶山登高採茱萸、到廣教寺隨喜拜菩薩——
把目光從雲端和遠方收回來,四面眺望,除了古樟蓊鬱的介橋村,最醒目的就是楓樹灣那一片灑金赤錦一般的楓林,那楓林中花枝一般的女子又是怎麼過這重陽節呢?
鈐山上有山茱萸,深紅的果子頗爲可愛,曾漁在折山茱萸時又看到一株山茶花苗,便小心翼翼挖出,下山後便繞過介橋村直奔楓樹灣,這時大約是未時末,過了獨木橋,來到木屋竹籬邊,正聽得少女嬰姿的說話聲——“娘,這粟子糕蒸好後可以送一些給曾書生,不,送給曾先生吃嗎?”
陸妙想的聲音傳來:“單送曾公子嗎,那可不大好。”
嬰姿道:“那請曾先生來這裡吃栗子糕?”
陸妙想道:“也不大好。”
少女嬰姿的聲音清脆嬌嫩,陸妙想的嗓音婉轉嬌柔,聽着非常悅耳,聽她二人說話絕對是耳朵的盛宴,不過呢,背後聽他人說話是無禮的,曾漁出聲道:“陸娘子、嬰姿小姐,這裡有一株山茶花給你們栽種。”
少女嬰姿很快跑了出來,打開柴門,福了一福,笑容可掬道:“正說曾先生呢,可巧曾先生就來了——娘,曾先生來了。”
陸妙想隨後出來,一雙妙目睜得大大的,有些驚訝的樣子。
曾漁道:“我方纔獨自登鈐山,看到山茱萸就折了幾枝來,今日重陽,嬰姿小姐未佩戴茱萸啊——這一株山茶花苗,可以種在竹籬邊。”說着,把那株山茶花苗放在柴門邊。
少女嬰姿打量着曾漁,說道:“曾先生也未佩戴茱萸呀。”
曾漁就折下一小枝茱萸,插在方巾左側,笑道:“茱萸插鬢花宜壽,何曾得見此風流——王昌齡的詩。”
陸妙想從曾漁手裡接過那幾枝山茱萸,對嬰姿道:“小姿,你請曾公子去吃栗子糕吧。”
少女嬰姿快活道:“來,曾先生,我娘剛蒸好的栗子糕,香甜可口,正說要送些給曾先生品嚐,重陽節要吃栗子糕是不是?”
曾漁跟着嬰姿往木屋後的廚房走去,說道:“這麼說我很有口福了。”
嬰姿笑道:“可不是嗎。”碎步先進廚房,端來一個竹蒸籠,蒸籠裡是香噴噴的八個栗子糕,顏色粉黃,呈六角形。
曾漁道:“稍待,我洗個手。”
嬰姿見曾漁轉身要回溪邊洗手,忙道:“水缸有水。”放下竹蒸籠,用木瓢舀起一瓢水——
曾漁在廚房門外水槽邊伸出雙手,嬰姿慢慢將水淋下,淋了一瓢後又去舀了一瓢來淋,再取了棉布巾來曾漁拭於手,曾漁道:“多謝,多謝。”
嬰姿早又把栗子糕捧到曾漁面前,曾漁拈起一塊糕來慢慢品嚐,嬰姿就盯着曾漁的嘴巴看,好象沒得吃好饞似的,聽到曾漁讚了一句“鬆軟細膩,美味至極”,嬰姿頓時眉花眼笑,脆聲道:“娘,曾先生讚美味呢。”對曾漁道:“曾先生,多吃幾塊。”
曾漁又拈起一塊,嗅了嗅道:“這糖餡有桂花香氣。”
嬰姿笑得兩眼彎彎如月牙:“就是呢,西頭有幾株老桂樹,我和娘前些日子收集一布袋桂花,香極了。”又伸手給曾漁看,左右拇指指甲都磨缺了一小塊,嬰姿道:“都是剝栗子剝的,栗子殼還把指血都扎出來了。”
曾漁又一塊栗子糕下肚,說道:“嬰姿小姐辛苦了,你們這邊還是要僱個廚娘纔好。”
嬰姿搖頭道:“我娘說不用,我也覺得不用,我們娘倆在一起過日子更自在,也不覺得辛苦——曾先生你坐着慢慢吃糕。”
曾漁道:“包兩塊讓我帶回去吃,美味一下子吃多了不知珍惜。”見門邊有一柄木耙,便提了木杷說:“待我去把那山茶花苗種上。”
曾漁在柴門靠右一側挖坑把那株半人多高的山茶花苗種下,去溪邊提水澆花,順便把廚房水缸也灌滿了,嬰姿跟在邊上團團轉插不上手,曾漁做事太麻利了,讓嬰姿奇怪的是她姨娘陸妙想一直待在西屋裡沒有出來,心道:“娘是要避忌嗎,她不方便與曾先生多相處?那我呢,哦,我還小是吧,我才十二歲,還能上族學呢。”
這樣一想,少女嬰姿就心安理得了。
曾漁將用過的木耙洗淨放回原處,說道:“嬰姿小姐,那我先回去了。”
嬰姿趕忙把剩下六個栗子糕用紙包好遞給曾漁,曾漁道:“怎麼全給我,再給我兩個就行了。”
嬰姿道:“曾先生喜歡吃就拿去嘛,我們可以另外再做再蒸。”
陸妙想這時出來了,喚道:“曾公子稍等。”把兩個紅布小囊一個遞給曾漁,一個給嬰姿佩戴在腰間,說道:“囊裡是茱萸枝葉和果實,佩戴着可辟邪去災。”
嬰姿摸着腰間的茱萸囊,很是歡喜,問:“娘怎麼不多做一個,你也佩戴着?”
陸妙想微笑道:“貧尼是出家人,這些都是身外物呢。”
曾漁看着陸妙想圓帽下露出的兩鬢絨絨發茬,心裡暗笑:“陸妙想是個假尼姑,削個發披件僧袍就算出家了嗎,僧錄司登記名字了沒有?度牒有沒有?”作揖道:“多謝陸娘子,小生告辭。”捏着茱萸香囊往獨木橋走去。
陸妙想道:“小姿,送一下曾先生。”
少女嬰姿便送曾漁到獨木橋邊,看曾漁身影隱入楓林中才走回來,見姨娘陸妙想還立在柴門邊,問她:“曾先生與你說了什麼沒有?”
嬰姿道:“曾先生說讓你過橋時小心,早起橋面露水溼滑就不要過橋。”
陸妙想心一顫,本來想對嬰姿說的話一時就說不出口,過了一會方道:“小姿,這位曾公子據說尚未婚配,若是可以,把你許配給他爲妻可好?”
“娘。”嬰姿羞得臉通紅,嗔道:“你亂說什麼呀,他現在是族學先生哎
陸妙想含着笑,說道:“只要他未娶,你未嫁,就可以,先生學生不打緊
少女嬰姿白齒咬着下脣,臉紅得要滴血,說道:“我還小呢,娘不是說了嗎,過兩年再議婚姻嗎?”說罷,扭身快步回屋去了,卻又探出頭來說:“娘,再蒸一籠花糕,我還一塊都沒吃呢。”
陸妙想輕笑出聲,心想:“說你還小是託辭,先訂婚又何妨,但如今的難處是,既然連徐閣老的孫子都沒許婚,卻要嫁給一個沒有顯赫家世的秀才,嚴嵩、嚴世蕃定然不會答應,而且也不知道曾公子的心意,不知曾公子是不是很在意女子裹腳,小姿自幼跟着我,我沒給她裹腳啊,菩薩慈悲,保佑小姿能嫁到一個好郎君,相親相愛、無病無災一輩子。”
父母雙亡、叔父無情、姐姐早逝,年方二十五歲的陸妙想覺得自己心也早已死去了,她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保護嬰姿、讓嬰姿幸福。
陸妙想在這邊爲外甥女嬰姿的終身大事而煩惱,走在回介橋村路上的曾漁不時按按心口,那個茱萸香囊就在裡衫胸口處,這是陸妙想爲他縫製的,紅布香囊線腳細密,是他前世今生收到的唯一的香囊,古時女子贈送男子香囊不是指定情嗎,陸妙想應該是沒意識到這層含義吧,也許是無心爲之,在曾漁看來這或許是天意——
回到鈐山堂,曾漁自去樓上翻看嚴世蕃的藏品,這裡單是印製精美的宋版書就有數百冊,還有元版的書籍,不過這些書只有收藏價值,實用的話不如買金溪滸灣的書,曾漁主要翻閱其中的字畫,讓他驚喜的是,他一直臨摹的米芾《天馬賦》在這裡找到了原帖真跡,與原帖對比,曾漁才覺得以前他用以臨摹的刻本了無神韻,想想自己就是對着那樣的刻本苦練米體書法,只求了個形似啊,從今日始,我曾九鯉得窺書法之道的堂奧了——
嚴紹慶、嚴紹庭兄弟二人跟着堂叔嚴世芳回到介橋村時已經是二鼓時分,見鈐山堂樓上有燈光透出,三人便一起登樓來看,見是曾漁閱覽書帖如癡如醉,竟然連晚飯都沒吃,曾漁沒覺得餓,他吃了八塊栗子糕呢。
嚴世芳當場教訓丨兩個侄兒要向曾漁學習,嚴紹慶唯唯,嚴紹庭腹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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