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狀得有狀紙,七月初十日一大早,曾漁洗漱後就開始磨墨寫狀紙,他是剛進學的生員,尚未系統學習過《大明律》,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對民間訴訟學都持查禁態度,律法乃國之重器,豈能被小民掌握,不過生員是例外,生員是官吏的後備隊,儒學中就有專門的律法學習課,這也是很多生員在本地包攬詞訟的原因,因爲生員懂這個啊,學以致用嘛,小民百姓不懂律法,當然怕打官司、怕上公堂了——
曾漁雖不精通大明律法,但對狀告祝德棟休妻案卻有必勝信心,姐姐曾若蘭未犯七出之條,祝德棟所謂姐姐在公爹祝巨榮患病期間回孃家的指責站不住腳,祝巨榮並非剛患病,都已經病了好幾個月了,難道祝巨榮病不好家裡人都不能出門嗎?
至於說姐姐曾若蘭未能給祝家三房生育子嗣更是荒唐,大明律規定庶民四十歲無子才許納妾,祝德棟比姐姐大兩歲,今年才三十二,怎麼也輪不到他來指責姐姐無嗣,更何況無嗣並非休妻的理由,無嗣可以納妾,但不能休妻,這是明律與唐律的不同處——
曾筌有早起散步的習慣,走了一圈回來見曾漁在寫字,便問:“鯉弟練書法嗎?”以前在石田,曾漁經常早起練字。
曾漁道:“寫狀紙。”
曾筌便立在一邊看,曾漁寫了數行,擱下筆去二樓客房向姐姐曾若蘭詢問與祝德棟相好的那個蔣村寡婦的情況,曾若蘭讓梅香帶妞妞和阿彤、阿煒小姐妹去樓下用早飯,然後對曾漁道:“蔣村的寡婦名叫蔣玉芹,今年二十五歲,就是蔣村人,九年前嫁給饒州府德興縣的一個縣丞爲妾,前年那縣丞死了,蔣玉芹沒有兒女,便回到蔣村,這女人有不少積蓄,買田買房,頗爲放蕩。”
曾漁問:“那不知那蔣玉芹出服了沒有?”
曾若蘭道:“聽人說那縣丞是前年過年前死的,縣丞夫人容不得蔣氏,過了七七就把蔣氏打發回鄉了。”
曾漁道:“那就是說蔣氏還在喪期,嗯,我知道了,我下樓去了,娘和姐姐要吃些什麼,我吩咐小二送上來。”
曾若蘭遲疑了一下,問:“小弟你是準備狀告他嗎,祝德棟?”
曾漁道:“姐姐不要同情他,這種薄情寡義的人不狠狠教訓丨不行,只有讓他知道怕,以後纔會與姐姐安安生生過日子。”
曾若蘭低聲道:“聽說這種案子見官,他會挨八十大板——”
曾漁見姐姐還回護那個祝德棟,心中甚是不喜,直言道:“姐姐,大哥昨晚沒和你說清楚,祝德棟說要讓大哥把休書帶回來,大哥氣極,給了祝德棟一記耳光,祝德棟竟打了大哥兩拳,還叫僕人圍毆追打大哥,若不是我和吳春澤及時趕到,大哥會被打成什麼樣實在不好說——”
曾若蘭羞愧得眼淚直流,曾母周氏責備曾漁道:“看你,把你姐姐說哭了,你大哥都沒說,你卻說出來。”
曾漁看着淚流滿面的姐姐曾若蘭,說道:“姐姐,不是我要讓你傷心,我是要讓你明白祝德棟有多薄情,若不是因爲姐姐與他有了阿彤和阿煒,我是決意要姐姐離開那種人,現在呢,既然姐姐要給他一個浪子回頭的機會,那我們就絕不能心軟,必須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丨如果只是不痛不癢說他兩句,他定不會悔改,那樣姐姐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必須要讓他一想到這次的教訓丨就心驚膽戰,這樣纔不會再犯。”
曾母周氏不說話了,兒子說話在理,兒子長大成人了,說話有擔當象個男子漢。
曾若蘭泣不成聲,說道:“小弟說得是,那種人就該狠狠教訓丨”
曾漁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
回到樓下客房,曾漁繼續寫狀紙,那個蔣寡婦守孝未滿二十七個月就與祝德棟發生姦情,依律雙方都要受刑,只此一樁,祝德棟就要受罪——
曾漁第一次寫狀詞,也頗費了一番心思,總結的經驗是寫狀詞和作八股文有很多相通之處,狀詞一般分爲三段,開篇提綱挈領等於是八股文的破題,禍因以下即同各股講說,前段推寫事由、情由,來歷分明,又要簡切;中間或毆打、或相言辯、或因強佔、或相騙財某事等緊要見證、贓仗分明;後段切要取理辨別事情,言語嚴切,顯出本理,中間轉換,在乎心巧,八股文寫得好能獲取功名,狀詞寫得好能作訟師,好的訟師往往就是擅長八股文的秀才,不過在古代,絕大多數願意以道德來約束、來評判,講究私下解決糾紛,訟師有損陰德,會遭天遣,曾漁當然不會有這種觀念——
曾筌一直看着弟弟曾漁寫完狀詞,口裡不誇,心中暗贊寫得好,文詞犀利痛快,說道:“鯉弟,我方纔向人打聽過了,今日初十是官員休沐日,不坐堂,而且府、縣同城,一般案子都由縣衙審理,不能直接上府衙,上饒陳縣尊審理民間訴訟是逢一、四、七的上午。”
大哥曾筌是做醫生的人,心思還是細,曾漁道:“那就明日去上饒縣衙遞狀紙。”心道:“我本打算上府衙的,畢竟在龍虎山與林知府有一面之緣,對了,林知府那日還說讓我回鄉時可到府衙見他,雖是客套話,我何妨當真。”
用罷早餐,曾漁對母、兄和姐姐說要去拜訪知府林光祖便帶了四喜出客棧,曾筌、曾若蘭都是暗暗詫異,曾母周氏道:“小魚月初在龍虎山大真人府見過林知府。”因說了曾漁爲大真人府題楹聯得了張天師六十兩銀子的事,又把妞妞叫過來,把妞妞脖子上掛着的八卦護身符福袋給曾筌、曾若蘭看,說這是天師親自開光的福袋,曾筌和曾若蘭沒想弟弟曾漁這些日子交遊這般廣泛,連張天師都有交情了,而且此番再見,曾筌、曾若蘭都覺得小弟曾漁和以前有很大不同,主要是性情方面,以前的曾漁有些執拗,孩子氣很重,現在卻是大不一樣了,嗯,小弟長大了、出息了——
曾漁袖了狀紙剛出客棧,就見吳春澤帶着一個僕人來了,那僕人提着籃子,籃子裡有一罐米酒、一包茶葉和幾樣點心,這是吳春澤送給曾漁母親的,曾漁謝過吳春澤,讓四喜提進去,吳春澤問:“九鯉待要去哪裡?”
曾漁道:“前次在龍虎山大真人府蒙林知府青眼,要我回鄉時去拜見他,今日是休沐日,我就想去拜見林府尊。”
吳春澤既驚訝又豔羨,說道:“我來是爲賢弟一家住處的事,既然賢弟要去拜訪林府尊,那等賢弟回來後再說。”
曾漁道:“我對上饒不熟,請吳兄與我一道去府衙如何,一路上也好說事
吳春澤欣然從命,有一個與林知府見面的機會誰會拒絕,見曾漁主僕都是空手,便道:“那要不要備一份禮物?”
曾漁笑道:“秀才人情紙半張,我只帶了一幅水墨畫準備送給林府尊。”
吳春澤點頭道:“賢弟的書法繪畫實是二絕,我們東巖書院的同學無人能及,嘿,那時專顧讀八股、一意求功名,現在才知道士紳交往還是需要琴棋書畫,愚兄是什麼也不會,慚愧。”
曾漁道:“這些年文人地位見漲,國初時宋濂聽人贊他是開國第一文人,簡直勃然大怒,認爲這是羞辱了他。”
吳春澤笑道:“太祖高皇帝看不起文人嘛,太祖只要實於之才,對什麼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一律鄙視,但如今情況不同了,士大夫若不精詩書,就會被人譏爲鄙陋。”
朱元璋出身無業遊民,自身文化素質低,對文人有一種天生的敵意,認爲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這些藝術都是沒有用的東西,不少百姓都還吃不飽穿不暖,你卻在吟詩作畫,既不能穿,也不能吃,當然要鄙視了——
曾漁心想:“中國自有史以來四千年就沒徹底解決過溫飽問題,這樣說來,中國就不該有任何文化藝術了,李白、杜甫、王羲之都得給我種地去。”
小小的牢騷了幾句,就已到了廣信府衙大門外,曾漁遞上落款爲“治生曾漁”的名帖,門子見是兩個秀才,倒也不敢無禮,只是道:“今日是休沐日,府尊大人不見外客,除非是府尊大人邀請的才行。”
曾漁道:“在下正是府尊大人邀請的,月初在上清大真人府有幸拜會了林府尊——”
正在與門子費口舌,卻見府學張教授在門前下轎,曾漁和吳春澤趕忙見禮,張教授道:“你二人來此作甚?”
曾漁把對門子的話又說了一遍,張教授道:“你在龍虎山見過林知府嗎,哦,那你二人隨我進去吧,今日林府尊宴請賓客要搬演《琵琶記》。”
進了儀門,從大堂左邊的側巷走過,來到林知府居家的廨舍,廨舍後面有一座園亭,名留春園,這是林知府與同僚朋友宴飲之所,有假山方池,花木繁盛,靠東南方有一座二層小樓,廣信府知府林光祖與同知、通判、推官等一衆官員都在樓上,四、五張坐牀,圍着中間一班伶人,一個瞽師正在彈阮琴——
見張教授到了,林知府笑道:“張老夫子姍姍來遲——咦,曾生,你怎麼到此,哦,你從鷹潭回來了。”
沒更到五千,明天補上,嗯,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