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曾漁很是躊躇:若他順藤摸瓜揪出院試舞弊的主謀,這肯定對黃提學很不利,會不會從而影響到他自己的補考結果?可若是觀望不管,這舞弊之事並不會因爲他無視就不存在、就風平浪靜,事情總還是在那裡,列立誠是官宦子弟,被不學無術的蔡壽榮這般當衆羞辱,列立誠自是非要追查個透徹的,若袁州府只是今年江西院試的最後一站,那事態還好控制,可袁州後面還有臨江、吉安、南安、贛州、建昌五府,舞弊謠言勢必越傳越烈,最終必定會引起江西道按察司和監察御史的調查,那時只怕黃提學不只是清譽受損,更要丟掉烏紗帽——
井毅不知曾漁皺眉在思索些什麼,叫了聲:“九鯉,我們先走吧,若讓蔡麻子知道你在這裡那就更有話說了。”
曾漁道:“稍等,稍等。”
那邊列立誠與蔡壽榮的罵仗升級,列立誠罵蔡壽榮是麻子,蔡壽榮罵列立誠是斜眼,雙方家奴也摩拳擦掌要動手——
曾漁對井毅道:“元直兄,你去把列生勸開,這樣爭吵毫無益處,若蔡壽榮真是舞弊,當可設法查問清楚,沒必要這樣自貶身份與蔡壽榮當街爭吵,我們等下在文廟邊的秀江茶樓相見。”
井毅便擠進人羣勸架,列立誠怒火熊熊,叫着要與蔡壽榮現在就去見宗師,看到底是誰的八股文作得好,這蔡壽榮如何肯與列立誠比試,冷笑道:“俗語有云‘窗下莫言命,場中不論文’,富貴功名皆有命定,爭不來的,列童生、列小友,再熬三年吧,哈哈哈哈。”大笑幾聲帶着幾個奴僕離開了。
曾漁竹笠遮顏悄悄跟在後面,只見那蔡壽榮叫了一頂涼轎坐着,四個健僕跟在轎邊往東而行,繞過文廟、袁州衛、稅課司,行了三裡多路,來到縣城東北方的報恩寺外,涼轎停下——
曾漁在蔡壽榮付轎伕工錢時快步到了報恩寺門前看碑記,片刻後,那蔡壽榮帶了一個僕人進了寺門,卻只在佛殿前東張西望,等了一會,有個火工道人過來向蔡壽榮行禮,蔡壽榮主僕便跟着這火工道人繞過大殿往後面行去,曾漁從大殿另一側繞過,看着蔡壽榮隨那火工道人到金剛殿後,一個戴幅巾的中年男子從殿中出來,賞了火工道人幾文錢,那火工道人便往後殿幹雜活去了。
曾漁見這中年男子面生,並不是他曾見過的那個扁平鼻子,看來這接洽舞弊的有好幾個人哪,但見蔡壽榮與這幅巾的男子說了幾句話,便讓身邊的僕人把一個沉甸甸的布囊遞給那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用三根手指撐着布囊口子往裡看了看,又託在掌中掂了掂,點點頭,收在腰間褡褳裡,向蔡壽榮笑着拱手,蔡壽榮也拱手,好象說了聲“兩清了”,便帶着家僕往回走,那幅巾男子還站在原地,見蔡壽榮繞過大殿去了,這才轉身向寺院縱深行去,過了觀音殿忽然向左一拐,有一條石徑小道,小道盡頭是一個小門,幅巾男子就從這小門出了報恩寺——
曾漁跟過去時,那火工道人正要把小門關上,曾漁朝門外指指,嘀咕了一聲,腳下帶風,閃身就出去了,門外是一片空地,再過去就是城牆,牆根下有幾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在納涼,而那個戴幅巾的中年男子已經繞到寺後——
曾漁追了過去,卻見報恩寺後就是城隍廟,幅巾男子徑往城隍廟去,一路也未回頭察看,顯然沒什麼諜戰素養、不具備反偵察能力,城隍廟後的有一家客棧,名東湖客棧,那幅巾男子就進了這家客棧,半晌沒出來。
日頭很曬,曾漁立在城隍廟後的大槐樹下又等了一會,還用一文錢向槐蔭下賣涼茶的老嫗買了一碗涼茶喝,正準備進店去察看,卻見那幅巾男子出來了,身邊還有一人,正是那個扁平鼻子,兩個人有說有笑,上了城隍廟附近的一家酒樓喝酒去了。
曾漁沒再多耽擱,一路疾行回到文廟邊的那家茶樓,井毅正在等着他,一臉焦急道:“九鯉你到哪裡去了,列生領着幾個儒生鬧到考棚說是要向宗師申訴——”
曾漁道:“元直兄我們也去考棚,我有事要當面向宗師稟報。”
兩個人趕到考棚,只見龍門大開,考棚中心的大堂卻是大門緊閉,邊上的申明亭人聲嘈雜,有三、四十人圍在亭畔要求宗師徹查科場舞弊,列立誠的聲音最爲高亢激憤,曾漁過去看時,只見立在亭中聽列立誠等人申訴的是黃提學的幕僚,五短身材,方面大耳,就是考試那日在大堂上代黃提學點名的那位幕僚,此人嗓門極是洪亮,一臉嚴肅道:“各位莫要聽信謠言自誤前程,宗師錄取生員自有定見,你們擅造謠言敗壞宗師名譽,一旦宗師發怒,削了你們的學籍,那時終生不得應試,悔之晚矣。”
此言一出,有不少儒童申訴的嗓門就小下去了,這科不中還有下一科,但終生不得應試,這輩子就廢了啊,列立誠卻愈發惱了,高叫道:“拼着終生不得應試我也要摘了蔡麻子的頭巾,宗師若不爲我等作主,我就去南昌向按察使申訴,再不成我就去北京撾登聞鼓告御狀!”
列立誠說話時瞪着那幕僚,自然是一副藐視之態,幕僚大怒,厲聲道:“報上你的姓名來,我定請宗師嚴懲,你今生休想進學。”
列立誠也是年少氣盛,毫不示弱,應聲道:“姓列名立誠,高祖曾任南京翰林院少詹事。”
那幕僚聽列立誠是仕宦子弟,口氣便和緩一些,說道:“你既出於冠纓世家,自當遵紀守法,敬重師長,爲諸生楷模,怎能謠言惑衆煽動諸生鬧事?”對其他儒生道:“你們都退下,留列生在此說話。”
列立誠叫道:“都不要走,都不要走,今日見不到宗師絕不離開。”
曾漁知道這事不易善了,轉身奔向大堂,大堂門前有兩個皁隸守着,還有個書吏探頭探腦向申明亭張望。
曾漁認得這書吏,那日院試交卷後從大堂追出來傳黃提學話的正是這個書吏,趕忙道:“學生要見黃提學,煩請通報,是黃提學讓學生在放榜後來見的,那日不就是貴差向我傳的話嗎。”
那書吏打量了曾漁兩眼,有點印象,說道:“是叫你今日來見嗎?”
曾漁道:“正是。”
書吏道:“學政大人正欲去府衙,卻被這幫落榜的考生所阻,那我進去爲你通報一聲,看大人要不要見你。”
曾漁道:“請對宗師說曾漁有辦法讓這些鬧事的考生散去。”
書吏回頭看了曾漁一眼,從側門匆匆進大堂去了,須臾出來,對曾漁道:“請隨我來。”
曾漁跟着書吏進到大堂,身穿四品文官雲雁補子服的江西提學副使黃國卿就坐在堂上,幾個佐官、幕僚、吏辦陪在身邊,曾漁上前見禮,黃提學皺眉道:“曾漁,讓你明日來見我,你現在就來做什麼?”
曾漁道:“請宗師摒退左右,學生有苦衷向宗師申告,事涉學生私事,學生不想讓其他人知曉,請宗師體諒。”
黃提學被那些鬧事的考生阻在這裡,心情自是不爽,方纔書吏來報說曾漁有辦法讓這些考生散去,料想曾漁要說的就是這個事,便道:“何須屏退左右,但說無妨。”
曾漁躬身道:“請宗師體諒學生難言之隱。”
黃提學略一沉吟,身邊的佐官、幕僚便紛紛起立告退,大堂正廳很快就只剩黃提學和曾漁二人,黃提學有些不以爲然,搖着頭道:“曾漁,你有何話說?”
曾漁道:“學生方纔從申明亭畔經過,聽得有個考生叫嚷着要去南昌向按察使控訴科場舞弊案,學生甚爲宗師擔憂。”
黃提學呵呵一笑:“每次放榜,總有一些落榜的考生撒潑賣瘋,不足爲奇,他若真要去告,那也由得他,難道撒潑一鬧就讓他進學不成。”
曾漁道:“宗師容稟,關於今年院試舞弊的傳言非止袁州纔有,學生在廣信府時便有耳聞,還有,學生是五月二十九日趕到袁州的,當日黃昏進城看考棚位置,卻遇一人要學生五十兩銀子就擔保學生進學——”
當下曾漁把那日與扁平鼻子的一番對話原原本本複述給黃提學聽,黃提學凝神聽着,末了笑道:“這定是騙子無疑,總有奸徒宵小趁大考之機妄想渾水摸魚騙人錢財,對了,外面那些叫嚷的考生是不是被騙了錢財卻榜上無名這才鬧事的?”
曾漁道:“宗師,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將今日放榜時所見、以及尾隨蔡壽榮在報恩寺所見一一說了,最後道:“宗師對學生有恩,學生實不忍宗師被奸人矇蔽壞了清譽,這種事與其鬧將起來被御史、按察司糾查,不如宗師自己徹查以絕後患,亡羊補牢,爲時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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