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說老實話,此後曾漁有好幾回在夜裡夢見陸妙想,重溫楓林小屋的誘惑,夢中的曾漁則脆弱得多,發乎情不能止乎禮,完全經不起引誘啊,夢醒後難免有些慚愧,嚴二先生和嚴紹慶之母曹氏都有意促成他和嬰姿小姐的婚姻,陸妙想是嬰姿的姨母啊,而且分宜嚴氏就快倒臺了,實在不該去沾惹,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嘛,只是這世上很多事並非自己能決定的,既然已經遇上那就勇敢面對,好比橫峰道上遇賊一般……
“喂,喂,曾秀才,發什麼愣呀。”張廣微轉到曾漁面前伸手在曾漁鼻端搖晃了幾下,揶揄道:“怎麼一說到美色不動心你就魂不附體似的?”
曾漁定了定神,問:“不知祖天師是如何考驗趙升美色不動心的?”
張廣微道:“你怎麼不問第一試‘辱罵不去,,就問美色不動心?”
曾漁笑了起來,將坤卦邊上的一個雪團踢飛,說道:“就覺得面對美色不動心極難,辱罵不去倒沒什麼,爲了求道讓仙師罵一罵又何妨。”
張廣微道:“不是我祖師爺罵他,是祖師爺門下弟子生怕趙升得了真傳,就對趙升冷嘲熱諷,想把趙升罵走,若是你又會如何應對?”
曾漁道:“門下弟子罵啊,我不會任他們罵,對罵好了,看誰罵得過誰,休想把我罵走,我求道之心堅固,程門立雪,百折不撓。”
張廣微不轉圈了,站在曾漁身前說道:“對罵不大好吧,豈不是得罪了同門。”
曾漁道:“求仙問道不是求受氣求委屈的,沒做錯事莫名其妙被別人罵不能還嘴那很鬱悶的,這不利於導引煉氣吧,反正師父罵就讓他罵,長輩嘛,其他人就不能,神仙也有三分火氣對不對?”
張廣微愣了片刻,勉強道:“這第一試就算你過關吧。”
曾漁失笑:“這就算過關了?小仙姑是來考驗我的?”
張廣微道:“我哪裡能考驗你,我是說你若能說到做到,這第一試勉強也能過關,下面再說第二試‘美色不動心,——話說我祖師爺見趙升辱罵不去,知他是真心求道,就差他看守黍苗,趙升奉命來到田邊,見茅屋一間,四圍空空,常有野獸來踐踏偷食黍苗,趙升早晚趕逐,全不懈怠。一夜月明如晝,趙升獨坐茅屋中,忽見一女子走進屋來,這女子美貌非常,深深萬福道:‘妾乃西村農家之女,隨伴出來玩月,失了伴侶,追尋不着,迷路至此,兩足走得疼痛,求善士可憐,容妾一宿,感恩非淺,。趙升正待推阻,那女子就爬到他牀鋪上倒身睡下。趙升以爲這女子真是腳疼,沒奈何,只得容她睡了,自己另鋪些亂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說腳痛,故意不肯走,撒嬌撒癡的要茶要飯。趙升只得管顧他。那女子說些風話引誘趙升,到晚上先自脫衣上鋪,央趙升與他扯被加衣——”
說到這裡,張廣微有些羞澀,白白的小臉泛起一抹胭脂色,清咳兩聲,簡略道:“趙升見女子着邪,連茅屋也不進了,只在田塍邊露坐到曉。至第四日,那女子忽然又不見了,只見土牆上,題詩四句,道是‘美色人皆好,如君鐵石心。少年不作樂,辜負好光陰。,趙升看罷,大笑道:‘少年作樂,能有幾時?,這第二試,趙升又通過了。”
張廣微故事說得不錯,曾漁含笑而聽,這時開口道:“趙升說‘少年作樂能有幾時,就不對了——”
“怎麼不對了?”張廣微問。
曾漁道:“這其實就是貪心不足,與《十不足歌》唱的終日奔忙只爲飢,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擡頭又嫌房屋低,是一個意思,趙升是胃口大,不滿足於短暫行樂,若是少年作樂能長久,那趙升就要作起樂來了是吧。”
張廣微愕然,小嘴半張,很有些憨態,半晌道:“說別人容易,你能做到美色不動心嗎?”
曾漁心想:“那個什麼西村農家女能有陸妙想美麗嗎,絕不可能來歷不明就投懷送抱當然要慎重了,只有沒頭腦的蠢物纔會輕易受誘惑。”說道:“在橫峰七星觀,匪首吳平送了兩個美女給我侍寢,我不就是沒動心嗎,這第二試我也通過了。”
張廣微道:“是讓我贖回的那姑嫂二人嗎,我看長得也不怎麼美啊。”
曾漁笑道:“身陷賊窟難道還能梳妝打扮,哎呀,不管美貌不美貌,反正依祖天師的考驗,這第二試我決然通過了。”
張廣微有些不甘心道:“算了,反正現在只是空口說說,下面說第三試——見金不取。”
曾漁道:“拾金不昧是吧,我不但見金不取,我還把銀子往地上丟。”當下向張廣微說了那日遇賊時把十兩銀子踩進雪地裡的事。
張廣微聽得發笑,說道:“那夜我和羽玄帶了那姑嫂二人回河口,船上很多人都罵你,說你比山賊還壞,山賊只要贖銀二百兩,你卻增到二百五,所以就罵你秀才做賊一肚子墨水變壞水,給你取個綽號叫賊軍師,我和羽玄都和他們吵起來了,有個人讓我一腳踹下江去——放心,很快就救上來了。”
曾漁搖着頭笑:“多謝廣微小姐仗義執言,好人難做是吧,這事算不算一種考驗?”
張廣微道:“第四試,見虎不懼;第五試,被誣不辨;第六試,存心濟物;第七試捨命從師。你這回救了不少山賊擄去的人質,算得上是存心濟物了—
曾漁笑道:“我救的人反過來罵我,我卻毫無慍色,這第五試被誣不辯也算通過了吧,還有見虎我也不懼,整個嚇懵了,捨命從師我也能——小仙姑,這七試我都通過了,小仙姑可以引導我昇仙了吧。”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張廣微一屁股坐在先天八卦圖上,她方纔禹步繞行,把八卦圖四周的積雪踏得堅實如冰光滑無比,與曾漁說故事說得入神,滑倒跌跤是難免的事。
曾漁趕緊彎腰伸手去拉她,不料腳下也是一滑,身子往前一撲,正撲在張廣微身上,曾漁的鼻樑還在張廣微額頭上撞了一下,張廣微痛叫一聲,仰天八叉被曾漁壓了個嚴嚴實實。
曾漁忍着鼻子的痠痛,支起上身正待從張廣微身上翻下來,陡覺鼻腔一熱,鼻血直流,一串殷紅的血滴在張廣微的臉上,把張廣微嚇得尖叫起來,覺得自己的臉要簡直被這熱熱的鼻血燙傷了。
曾漁側身滾落,仰天躺着,一吸鼻子,鼻血就往嘴裡流,含糊道:“抱歉抱歉,廣微小姐沒傷着吧。”
張廣微坐起身,揉着額角,額角有點痛,摸摸臉頰,手就沾着血跡,知道是曾漁的鼻血,血腥氣好重,手就往身邊的雪地上抹,轉頭看躺在她身邊的曾漁,曾漁輕輕拍打額頭,人中部位也是染着血跡——
“我沒傷到。”張廣微抓起一把白雪擦拭着臉上的血跡,歪着腦袋看着曾漁問:“你不要緊吧,我去叫羽玄過來攙你起來——”
曾漁道:“不用不用,我稍微躺一會,止住鼻血就沒事了,沒那麼嬌貴。”聳了聳鼻翼,又嘿然道:“原以爲七試都已通過,哪知還要這麼來一下,妄想成仙登天,卻摔了個四腳朝天。”
張廣微“噗嗤”一笑,伸手輕輕推了一下曾漁的肩膀,說道:“你這叫樂極生悲。”
曾漁笑道:“是你先跌倒的——呃,難道這是第八試?”
張廣微奇道:“什麼第八試?”
曾漁笑道:“見仙姑跌倒應不扶,我扶了,所以沒過關。”
張廣微笑得帽子都掉了,突然憶及方纔曾漁壓在她身上那樣子很不雅,不禁有些羞赧,她雖然已經十五歲,但好在她是一心修道的,對那些男女之防諸般禁忌並不是很在意,十五歲的小仙姑尚不解風情,而且她現在視曾漁爲道友
轉過臉去把帽子戴上,說道:“好了,趕緊起來吧,這雪地怎麼能躺着。
曾漁雙臂枕頭,看着雪霽後蔚藍高遠的天空,滿目是夕陽柔和的金光,後園的幾株老樹枝丫也鍍了金一般燦爛,長春花凌寒綻放,臘梅亦含苞,冰冷的空氣清新又芬芳,鳥雀從園子上空飛掠而過時劃出的弧線一閃而逝——
“多躺一會無妨,可以看到難得的景緻,站着看與躺着看風景殊異呀。”曾漁悠然說道,很享受這一刻。
張廣微還坐在雪地上,聽曾漁這麼說,真以爲有什麼了不得的奇景,該不會看到神仙了吧,也就並肩躺下睜大眼睛掃視空曠蔚藍的天空——
這時,羽玄道人急匆匆趕過來了。
羽玄耳聰目明,喝茶時聽到曾宅後園方向傳來一聲尖叫,分明是張廣微的聲音,聲音裡似有驚恐的意味,這讓羽玄很是不安,且不說張廣微是嗣教真人的姑母,單論張廣微是追着他到鉛山河口,又從河口一道來上饒,他就有責任保護張廣微周全,但張廣微在曾宅後園會出什麼意外呢,曾漁不是剛進去沒多久嗎?
羽玄道人讓小廝四喜帶路,二人從過廊來到後園,就看到這麼一幅匪夷所思的景象:園中雪地上,曾漁和張廣微並排躺着,眼睛睜得大大的望着天——
聽到羽玄二人的腳步聲,張廣微霍地坐起來,面色緋紅,看着一臉詫異的羽玄解釋道:“畫了一個八卦圖,不慎跌了一跤。”說着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這片雪地很滑,極易再滑倒。
曾漁沒有立即爬起來,坐着感受了一下鼻血已經止住了,這才站起身,對羽玄道:“道兄看看我在這個先天八卦圖上摔出鼻血,主何吉凶?”
羽玄呵呵笑着走近,看着雪地上的八卦圖,笑道:“大吉,九鯉賢弟必科試連捷,黃榜題名,嬌妻美妾,洞房花燭——”
張廣微聽羽玄說得荒唐,撇了撇嘴,心裡暗笑,這時只聽過廊內響起哨聲,此起彼伏,有好幾只哨子在一齊吹響。
曾漁笑道:“妞妞找到紫砂猴子了,都沒摔壞壓碎,好極。”
小女孩們歡呼地吹着紫砂猴哨,宅子裡一片歡快,陡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急叫道:“曾少爺,曾少爺,不好了,有一大夥人朝這邊趕來,莫不是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