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秋雨、江南。
這瀟瀟冷雨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雲氣瀰漫,山隱水迢,天地間都是溼漉漉的,就連思緒也被雨水浸泡得沉甸甸,窗外的芭蕉遇雨更是愁人,點點滴滴,如泣如訴,憂困之人真聽不得這雨打芭蕉聲。
陸妙想坐在西邊木屋的書案邊,執筆在紙上隨意塗抹,心情被芭蕉葉上的雨聲敲打得逐漸低沉,等到定下神來看紙上塗鴉,卻是半幅寒林圖,荒疏古木,枝葉落盡,傲骨嶙峋,頗有元大家倪雲林的風格——
陸妙想繪畫純靠自己揣摩,沒有老師,她十三歲隨姐姐陸妙思到了嚴府,見識到了許多名家書畫,最喜倪瓚和楊維楨的畫作,便各取了倪、楊的幾幅畫作來臨摹;陸妙想十五歲那年,姐姐陸妙思難產而死,嬰兒倒是保住了,便是現在的嬰姿,陸妙想不肯侍奉嚴世蕃將嚴世蕃抓傷,被嚴世蕃遣送回金溪,陸妙想就帶着剛滿週歲的嬰姿回到金溪青田,倪、楊的十來幅畫作也一起帶回來了,十年來這些畫作每幅她都臨摹了不下二十遍,已經爛熟於心,所以一邊聽雨打芭蕉,一邊隨手點染,竟是半幅未完稿的倪雲林《秋林山色圖》——
後邊廚房還在煮藥,藥香透過雨氣傳到西屋裡來,陸妙想擱下畫筆去廚下將第二道藥湯濾下,注水再煮,一帖藥要煮三道,然後混在一起分兩次服用,這是前日薛醫生開的方子抓的藥,已經服用了兩劑,自覺頗有補益,手足不會那麼冰冷了。
雨聲漸稀,已經申時末了,陰雨天黑得早,這木屋上面又都是高高的楓樹,暮色就已經如墨筆在筆洗裡晃動一般洇散開來,陸妙想趿上木屐,打傘出了柴門,去獨木橋邊接嬰姿,在溪邊看了一會流水,就聽得曾漁和嬰姿一邊說話一邊從楓林外走過來了,心想:“只有兩個人說話和腳步聲,今日嚴紹慶怎麼沒陪着一起來?”
獨木橋加了扶手護欄,曾漁依然每日兩趟接送嬰姿,但都有其他人陪伴,有時是嚴祠丁,大多數時候是嚴紹慶,途中說話也都是關於新學的功課或者嬰姿喜歡的詩詞書畫方面的知識,嬰姿覺得這位年紀輕輕的曾先生很博學,心下對曾先生既尊敬又仰慕,覺得每日上學、放學路上是最快活的時光——
今日嚴紹慶沒來上學,午前就去了寄暢園,因爲他母親曹氏從南昌到了分宜,他要趕去拜見,嚴世蕃準備北上京師,就把在南昌青雲浦別墅的曹氏等女眷接到分宜,與裴琳等侍妾住在一起,寄暢園現在熱鬧了,嚴世蕃的姬妾就有十幾個,這些女子百般奉承嚴世蕃,想讓嚴世蕃帶她們去北京,嚴世蕃一個都不帶——
曾漁在橋這邊停下腳步,隔溪向陸妙想一揖,微笑道:“陸娘子,嬰姿小姐送到,那我就回去了。”
嬰姿道:“曾先生不是說喜歡倪元林的畫嗎,我娘藏有四幅,曾先生要去一觀嗎?”
曾漁“噢”的一聲,看着三丈外的陸妙想——
陸妙想道:“曾公子請過來吧。”
曾漁便跟隨嬰姿過了獨木橋,陸妙想對嬰姿道:“小姿,你領曾公子去看畫,我去做飯。”
曾漁是很想與陸妙想多相處一會,看一看陸妙想,聽聽她說話,那種感覺非常美妙,陸妙想太迷人了。
不過陸妙想卻是要讓曾漁和嬰姿多些相處的機會,上回知道了曾漁不喜纏足,陸妙想更是決心要把嬰姿許配給曾漁爲妻了,心想曾漁極有才學,嚴世蕃也是賞識曾漁,曾漁明年鄉試中舉後向嚴世蕃提親,她這邊再一意堅持,這好事諒也能成——
窗外有芭蕉的西屋算是陸妙想和嬰姿的書房,裡面還隔了小半間作爲陸妙想念佛靜修之所,一張朱黑漆的佛桌,擺着黃銅香爐,壁上懸着白衣大士聖像,桌前一個草編蒲團,左首一個佛櫥,有一些佛教經卷;
外間有一張書桌、一個書櫃和兩隻杌子,牆角有一架高腳紗燈,那書桌臨窗擺放,便於取光,坐在桌邊,擡眼就能看到那一叢高大的芭蕉,葉片寬大舒展,這時溼漉漉的微微反射着天光——
曾漁看着書桌上陸妙想那幅未完稿的畫作,正要體會到這薄命女子內心的苦楚和寂寞,嬰姿已經把倪瓚、楊維楨,還有文徵明的十餘幅書畫卷軸都搬了出來,曾漁就一一展開欣賞,有倪瓚的《竹石圖》、《竹石圖》、《幽澗寒鬆圖》、《秋林山色圖》、《春雨新篁圖》;梅花道人楊維楨的《秋壑鳴琴圖》、《雪梅圖》、《飲茶圖》和行草書帖《城南唱和詩卷》,另有文徵明的書畫四幅,明代離元代不遠,元代名家的真跡還不算珍貴,但在曾漁看來,單是陸妙想收藏的這十餘幅字畫就價值連城啊,倪雲林、文徵明的畫作在後世都拍出千萬的高價,梅花道人楊紡楨的書法很有名,但畫作世不多,尤顯珍貴啊,不過與鈐山堂的收藏相比,這些又不算什麼了,鈐山堂那邊不但有晉唐名家真跡,宋元的就更多了,只是曾漁只有看的份,入寶山也只能空手回啊——
曾漁欣賞畫作專注,不知不覺間天色昏黑下來,嬰姿點上燈他才恍然道:“啊,天都黑了嗎,我要回去了,明日再來看。”
少女嬰姿想邀請曾漁在這裡用晚飯,卻又難爲情開不了口,數月前松江徐府的人來議親,嬰姿沒覺得害羞,前日姨母陸妙想隨口一句把她許配給曾漁的話,卻讓這女孩兒懷了心事,十二歲少女情竇初開了。
正這時,聽得有人過橋,毛竹扶手“嘎嘎”響,嚴世蕃的聲音笑道:“過橋有這扶手甚好,是誰人做的?”
饒管事的聲音道:“是二老爺命人做的,免得嬰姿小姐上學時失足落水。
木屋裡的曾漁臉上變色,若被嚴世蕃看到他天黑了還待在這裡,定會疑心他與陸妙想有私情,那真是百口莫辯怎麼都說不清啊,他曾九鯉只怕小命難保,還連累了人家陸娘子——
腳步聲細碎急促,陸妙想撞進西屋裡來,微微有些氣喘,她自然知道嚴世蕃的脾氣,急切道:“曾公子,請在屏風後暫避,莫要出聲。”
木屋只有正門和前窗,這時出去極有可能被嚴世蕃看到,曾漁只好進到屏風後,陸妙想也跟進來,朝壁上懸着的白衣大士像默禱片刻,說道:“曾公子莫要慌忙,待在這裡不會有事。”便出了屏風,吩咐嬰姿道:“小姿也不要慌張,我們又沒做什麼壞事,你先把這些書畫收好。”
少女嬰姿“嗯”的一聲,開始收畫,陸妙想出了西屋,走到屋檐下向外看去,暮色下,那個白袍的胖子穿過楓林走過來了,身後跟着四、五個人,雨這時已經停了。
陸妙想走到竹籬邊,冷冷看着走近的嚴世蕃,對這個人她只有仇恨。
嚴世蕃走到柴門邊哈哈一笑,說道:“妙想,我給你送了一些禮物來。”
陸妙想一聲不吭。
嚴世蕃倒也不惱,說道:“是前日鄢懋卿送來的,我的二十八位侍妾,每人一頂珠寶髻,很是精美。”
陸妙想道:“貧尼是出家人,不是誰的侍妾。”
嚴世蕃又是哈哈一笑,說道:“你出的什麼家,你出家那是暴殄天物,老天爺都不答應。”
陸妙想冷冷道:“難道嚴侍郎也信天命?”
嚴世蕃道:“人生得意須盡歡,信天命如何,不信天命又如何?哎呀,我不和你說這些,來人,把禮物擡進去。”
陸妙想不讓路,摘下頭上圓帽,露出發茬絨絨的光頭,說道:“送我珠寶髻做什麼”
嚴世蕃笑道:“隨便你做什麼用,上面綴着的珠寶也值好幾十兩銀子呢,豈能浪費。”又道:“這裡還有文徵明的書畫數軸,也是鄢懋卿蒐羅到的,我知你喜文徵明的書畫,就給你送來了,文徵明去年死了,這些書畫已成絕筆,其中一幅《蘭亭序》甚妙,你見了必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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