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水發源於萍鄉武功山,在萍鄉這一段叫蘆溪,進入宜春就叫秀江,秀江兩岸山巒疊翠,風景如畫,這從秀江的“秀”字可見一斑,城北的狀元洲這一帶雖無青山翠嶺,但碧水綠洲,景緻亦有佳處。
夕陽即將落下鳳凰山,樹影人影皆拖得極長,曾漁、四喜主僕二人在狀元洲碼頭靠西端僻靜處找了塊河岸大石坐下,擺上酒菜,粉蒸肉和油炸魚香氣四溢,待酒罈打開,空氣中就添加了黑糯米酒的酒香,另外老醋黃瓜、鹹醃蘆筍這幾樣小菜也頗精潔爽口,主僕二人面對江景,大塊朵頤。
四喜嘴裡咀嚼着粉蒸肉,含糊道:“少爺,那邊有人游水。”
曾漁站在大石上眺望,夕陽斜照下,對岸河灘有村婦搗衣、孩童戲水,袁州府治所、宜春縣治所都在秀江南岸,北岸就是尋常村落,對岸景象與家鄉石田的豐溪河畔有些相似——
“四喜,我們游水過去玩耍。”
曾漁將碗裡的黑糯米酒喝盡,就開始寬衣解帶,這長衫汗溼,粘在身上不大舒服。
四喜很興奮,往年暑天他和少爺經常在豐溪游水,兩個人水性都不錯,但眼前的秀江明顯比豐溪寬廣,而且江上不時有大小船隻往來,便道:“少爺,這河很寬,我們遊得過去只怕沒力氣游回來。”
曾漁指着江心的狀元洲道:“不去對岸,只游到江洲去看看盧狀元讀書故址,那上面似有茅舍人家。”
四喜道:“好極,待我收拾了酒菜送回客棧就來。”
曾漁道:“回客棧往返又是三、四里,你跑得滿頭大汗怎麼能下水,就把食盒懸在樹杪藏着吧。”
四喜是少年心性,覺得少爺這個主意有趣,便將酒罈剩下的酒倒到碗裡讓少爺喝光,沒吃完的菜就收到食盒裡,然後他脫了短衫爬上岸邊一棵粗可合抱的樟樹,他爬樹很厲害,以前在石田經常上樹掏鳥蛋煨着吃——
四喜爬上樟樹一人多高的樹杈,曾漁在下面把食盒和自己脫下的長衫遞上去,四喜藏好食盒,衣衫蓋在食盒上面免得有蟲鳥侵入,還踩着樹杈顫了兩顫,看食盒放得穩當否,這才溜下樹,左右一看,捂着嘴咕咕笑道:“沒人看見我們。”
曾漁笑道:“游水去。”
主僕二人裸着上身,下身穿着那種褲襠很寬大的牛鼻褌,慢慢摸索着下到江中,此時,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二人就在這殘陽波光中向不遠處的狀元洲奮力划水。
狀元洲恰在南北兩岸正中,都是相距四十丈左右的樣子,長近兩裡,寬約半里,呈狹長狀,曾漁和四喜二人不消一刻時在狀元洲南邊一側上了岸,兩個人都是赤足,曾漁道:“小心腳下,莫被荊棘扎到。”
舉目望,狀元洲樹木茂盛,大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也有一些苦楝和桂樹,在江洲最高處,有一排屋舍,隱隱似有人聲,曾漁道:“我們去那邊看看,嘿,打赤膊不要驚到別人。”
主僕二人覓路走到那一排屋舍前,見有一溜籬牆圍着,屋舍十來間,樹木掩映,頗見清雅,正南柴門上還有一塊門楣,寫着漢隸“盧洲書屋”四個字,四喜詫異道:“還有人在這裡讀書啊,若是漲大水怎麼辦?”
曾漁朝江面望望,說道:“此處離水面有十來丈高,再漲水也漲不到這裡來。”
四喜杞人憂天道:“漲水了船過不來,這裡的人吃什麼?”
曾漁輕聲笑道:“餓一兩天也不打緊,正好苦讀。”
若不是赤膊免冠,曾漁是想拜訪一下這“盧洲書屋”,因爲聽到柴門內有動靜,應該是有人在裡面,但他主僕現在這模樣當然不便去叩門,好歹也是讀書人,不能太失禮——
站在狀元洲高處,見那輪紅日已落下山巔,曾漁道:“四喜,我們游回去吧。”
四喜答應一聲,主僕二人正待原路下到江邊,這時,柴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青年儒生立在門間皺着眉頭道:“你們是何人,此洲是私家領地,外人不得擅自上來——咦,是你!”
曾漁也認出這青年儒生就是他先前到大堂交卷時遇到的那兩個交卷甚早的考生之一,趕忙作揖道:“原來是仁兄,巧遇巧遇,哈哈,冒昧冒昧,在下在江邊見狀元洲好景緻,便泅水過來遊玩,卻未想到會遇到仁兄,仁兄是住在這裡苦讀嗎?”
這青年儒生上下打量着光膀子的曾漁,臉露譏諷之色:“曾公子好興致啊,進學補生員如探囊取物對吧,是應該到處遊玩遊玩,吾輩就沒有曾公子這般舒心愜意了,一回來就把考場的八股文默寫出來,互相探討得失,對能否過得了宗師法眼心裡沒數啊,忐忑不安,對曾公子,吾輩是衷心豔羨。”
此人語氣裡的那股子酸勁比曾漁方纔吃的老醋黃瓜還酸,曾漁心頭雪亮,這人在考棚大堂下聽到了黃提學稱讚他的那些話,而袁州知府看到的呂翰林和他寫給黃提學的信這人又一無所知,不免疑心黃提學有意徇私,當下道:“這位仁兄何必這般語含譏刺,在下哪裡得罪過你嗎?”
這青年儒生冷笑一聲,卻對柴門裡叫道:“列兄,列兄——”
“劉行知,你在與何人說話?”木屐踢踏,另一個青年儒生走了出來,瞠目直視曾漁,也是那句話:“是你!”
名叫劉行知的儒生嘿然道:“這位曾公子甫出考場就志得意滿,帶着書僮泅水遊玩呢,列兄忝爲主人,應好生款待哦,曾公子可是得了宗師盛讚的,嘿嘿。”
姓列的儒生大約比曾漁年長兩、三歲,稍微有點鬥雞眼,直視人時就象是藐視對方,當然,現在藐視曾漁正合適,冷笑連聲道:“原來是這位曾大才子啊,在下是景仰之至,一篇八股文能讓滿堂官員交口稱讚,即便是淮安丁士美也不如你呀,嘖嘖,嘖嘖。”淮安丁士美是嘉靖三十八年也就是去年己未科殿試狀元。
姓列和姓劉的這兩位儒生對黃提學包庇徇私是憤憤不平,方纔在考棚中不敢放肆直言,回到盧洲書屋還在說那事呢,沒想到曾漁裸身跣足莫名其妙就闖到這裡來了,這是送上門讓他們出一口心頭怨氣啊,豈能不大肆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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