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趙佗在還沒有出兵滅代的情況下,就開始考慮滅齊之事?
因爲他還記得,原本歷史上的秦王政二十五年,王賁率兵攻伐燕國遼東,俘獲燕王喜,又還攻代國,虜代王嘉,一年之內,秦軍覆滅兩國。
到了第二年,王賁又從燕南率兵直插入齊國,一舉滅亡田齊,完成了秦國的統一大業。
按照這年代的道路情況和行軍速度來看,王賁滅亡燕、代之後應該沒有回師咸陽,而是待在燕地休整。這樣一來他才能在第二年率領麾下士卒,從燕地攻入齊境。
秦國對燕、代、齊三國的攻勢是連續而迅猛的,滅國主帥也都是王賁一人。
以本世界的形勢來看,秦王政用六十萬大軍伐楚之後,兵疲糧竭,故而停止大規模征伐,需要休憩士卒,同時等到秋收之後的糧草充盈,方纔對齊國下手。
他命趙佗以偏師伐代,便是在休整國力的同時順手翦滅代地小邦,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當趙佗滅掉代國之後,秦王政就會緊接着調集大軍發動對齊的滅國之戰。
趙佗的擔心就是在這裡,昔日在秦宮樓臺之上,秦王政親口任命趙佗爲這一次滅代的主將。
但卻沒有當場承諾過,讓他趙佗在滅代之後繼續擔任滅齊的主將。
這就很尷尬了,因爲原本歷史上主張投降的齊相後勝,以及齊國內部的大量親秦黨都被韓成、張良等人襲殺,面對秦國發動的滅國之戰,齊國這一次多半會負隅頑抗。
在這種情況下,秦王政之前又吃過李信伐楚的虧,爲了保證滅國之戰的完美收尾,他很有可能會讓王賁或是蒙武這種老將來統領全局,讓趙佗爲副將,這一來就可保障滅齊的順利。
對趙佗來說,他如今已經是少上造爵位,想要往上升爵非常困難。山東六國已滅其五,只剩下最後一個齊國可以升爵,這也是他在短時間內唯一的升爵機會,所以他不想錯過。
一旦領兵伐代,趙佗多半在滅齊之前都不能再回咸陽,很難有機會親自求得滅齊主將的位置,但現在他又不好向秦王政直言求取滅齊主將的位置,故而只能用上一些暗示的方法。
趙佗這一次爲秦王政獻上學室子弟和徙民之策,除了真的能解決秦國所面臨的嚴峻問題外,也有展現自己能力的意思。
特別是將徙民之策與滅齊之事相互結合,這個暗示可就十分清楚了。
他相信,大王一定能懂。
果不其然,待到趙佗話語落下。
秦王政先是愣了下,緊接着臉上浮現出玩味的笑容。
“好個滅齊之後,以兵勢脅迫齊地諸田和豪族遷來關中,你這策略確實是順時而省力,就如你所說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秦王政先讚了一聲,緊接着話鋒一轉,說道:“我聽姚賈說,齊王此番有親自入秦朝見寡人的意思,但被其臣子所阻,只能折返放棄。”
“以此事觀之,齊國之內尚有不少反我秦國之人,寡人若要拿下齊國,恐要費些力氣。趙卿乃是我秦之名將,不知對於滅齊之事,可有策略?”
趙佗心中大喜。
大王果然理解到了自己的意思,雖沒有當場拍板讓自己滅代之後又接着做滅齊主將,但如今詢問自己滅齊之策,這就是一個考驗啊。
他的策略若是能讓大王滿意,那不就能定下滅齊主將之位。
待到他趙佗滅代之後,又率兵一舉拿下齊國,翻手之間連滅兩國,何其快哉!
趙佗打起精神,將自己的策略獻上。
“大王,以臣觀之,若想更容易的拿下齊國,此事當落在了那齊國大司馬身上。”
“齊國大司馬?”
秦王政眉頭一挑,這個回答是他沒想過的。
趙佗露出一個笑容。
“臣聽聞孟子有言:君子可欺以其方”
……
“秦王今日宴請吾等,田儋,你可得好好表現,在對秦王恭敬之時,也莫要墮了我齊國的威風。”
大司馬田衝換上一身華貴的深衣,高冠大袖,風度翩翩,再配上他頗爲儒雅的氣質,真如一位從古書中走出來的君子。
“唯。”
田儋拱手應諾,實則有些鄙夷。
告誡我莫要墮了齊國的威風,伱大司馬之前在那秦將趙佗面前什麼模樣,真以爲我沒看見嗎?
心裡雖然這樣想着,但田儋表面上還是十分恭敬。
他是田氏王族的遠支,狄城大豪強。
因爲捕獲賊寇韓成有功,受到齊王建嘉獎,更被這大司馬田衝看中他身上的豪俠氣,引以爲心腹親信,此番命他爲副使一起入秦,也是對田儋的一種栽培。
故而面對自己的“伯樂”,田儋心中哪怕瞧不起,但也要按照這時代的規則,爲大司馬盡心效力纔是。
片刻後,田衝領頭往府外的車輿走去,他們將要前往秦宮,參與秦王設下的宴飲。
田衝很高興,因爲此番入秦的情況和他原來想的有些不一樣。
他在甄城之戰中被趙佗俘虜,雖然沒有受到虐待,但趙佗當衆的嘲諷還是讓他有些下不了臺,心中留下陰影。田衝以爲這一次入秦求和,恐怕也要作爲戰敗者遭受秦人的羞辱。
哪知道秦人對他們的態度十分友好,秦王政不僅對他說話和顏悅色,還賜予許多珍寶作爲回禮,晚間更邀請他入宮參與饗宴,這份姿態可謂十分友好了。
田衝的歡喜並非短暫,待到進入秦宮後,他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起來。
因爲秦王居然派了右丞相隗狀和左丞相王綰一起前來迎接。
兩位大國丞相一起拱手相迎,還口稱“田君”這等敬語,這讓田衝更加高興。
秦王,竟如此看中他?
待到進入殿中後,田衝發現自己,竟被安排到王榻之下的右側第一位。
秦以右爲尊,讓他田衝坐在此位,那可真是莫大的榮耀,足見秦人對他的看重。
而且最讓田衝高興的是,他的對面坐的是王翦之子王賁,再往下也是大將蒙武,都是當世鼎鼎有名的將軍。
至於那討人厭的趙佗,則坐在蒙武下首。
這樣的安排更讓田衝放的開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陣陣歡欣的樂聲中,秦王政邁步走來,於王榻坐下。
“田君奉齊王之命,入秦與寡人交好,寡人心中甚喜。”
秦王政側首看向田衝,神色肅然。
“昔者寡人慾與天下諸侯共止干戈,存世代相好。孰料韓、魏與寡人約盟,卻又轉身與趙人謀叛我秦國,趙國更是反我太原,寡人不得已而興兵誅之。”
“至於其後,賊寇燕丹遣使者行刺寡人。楚人誓盟獻青陽以西,轉而叛約,擊我南郡,殺我使者。寡人亦只能伐滅之,以維護我秦國之威嚴。”
說到此處,秦王政聲調一轉,臉上掛上淡淡的笑容。
“時至今日,五個背叛我秦國的諸侯皆已亡佚,天下之間唯有秦與齊共存,何也?”
“只因齊王待寡人甚是恭敬,雖有四國之賊蠱惑,行東郡甄城之事。然齊王尚有悔悟之心,逐四國之人,擒賊寇而命田君入秦獻予寡人,此等善意,寡人心領之。”
“寡人願與齊王交好,還請田君將寡人之意帶與齊王聞之。”
聞聽此言,原本還有些驚顫的田衝高興起來。
他感受到了秦王政話中的善意。
田衝忙拱手道:“大王之善意,外臣定然告予齊王知曉。日後齊國事秦,定恭敬而信,願兩國相安,永世結好。”
“哈哈哈,田君所言甚是。諸卿,舉卮與田君相賀,祝我秦國與齊國,永爲一家!”
秦王政笑着舉杯。
王賁、蒙武、趙佗、隗狀等衆多公卿將領,一起舉杯,叫道:“願秦與齊,永爲一家!”
田衝感覺整個秦殿之中,其樂融融,也笑着舉杯道:“願齊國與秦國,永爲一家!”
一旁的田儋總覺的有些不對勁,但秦王和衆多秦國公卿示好,卻是擺在面上了,他只能壓下心中的怪異感,跟着舉杯相賀。
數杯酒下肚,氣氛已經徹底融洽起來。
幾句客套之後,秦王政話語一轉,對衆人道:“寡人聽聞田君乃是當世兵家高手,論兵法推演之術,天下無人能及,可惜尉公已告老歸鄉,否則寡人真欲觀田君與尉公一較高下啊。”
田衝驚訝莫名。
自己兵家高手的名聲竟然傳到了秦王耳中嗎?
而且看上去秦王竟然對自己頗有期待,竟然拿來與尉繚相比,這可真是莫大殊榮啊。
田衝忙笑道:“外臣微末之能,安能與尉公相提並論,大王謬讚了。”
秦王政笑而不答。
坐在左側的王賁濃眉一挑,叫道:“尉公何等高人,豈是他人能輕易相比的?大王既然言田君兵法高深,那末將便想要與田君比一比軍爭之術,論一論兵家長短。”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過來。
田衝面色一變,怎麼來喝個酒,還要被王賁挑戰了?
“大司馬,勿要動怒。”
田儋立刻低語勸諫。
然下一秒,王賁便冷笑道:“莫非田君甄城之敗就失了銳氣,連與我推演兵法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田衝心中怒氣噴涌,他本就是自尊頗強之人,王賁邀戰也就算了,他爲了齊國利益,可以忍下,不與對方衝突。
但孰料對方竟然提到了甄城之戰,這可真是當衆打他的臉,如何能忍住。不由叫道:“若非汝等秦軍夜襲,若是正面交戰,吾如何能敗!”
田衝十分委屈,就如他所言,他雖然在甄城之戰中遭遇慘敗,但心中卻一直不服氣。他認爲趙佗之所以能勝,都是靠了詭計偷襲。如果是正面擺開大軍打一場,以他的兵法造詣,根本就不可能失敗!
“王將軍慎言。”
秦王政站出來做和事老,他佯裝嗔怒,瞪了王賁一眼,又轉頭對田衝笑道:“田君勿氣,王將軍最好兵法,聽聞田君大名,欲要一論高下,不知田君可願試試。”
見秦王相邀,看這位王者神色,竟是對自己期待已久,田衝也有一雪前恥的心思,便忍耐不住,叫道:“既如此,那吾便領教一番王將軍的兵家之法。”
王賁笑道:“好,那吾等就以甄城之戰來比試,吾不行偷襲之術,只與田君一決勝負。”
隨着秦王一聲令下,便有侍者擡來一處木案,上鋪設東郡甄城附近的地圖一張,更有插着小旗的木人數個,各代表着秦齊兩方的軍力。
田儋看到這一幕,心裡那種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強,但眼見田衝已經答應了和王賁的比試,兩人各坐一端,開始操秦、齊兵力進行推演,他也只能閉嘴不言,精心觀戰。
只見王賁與田衝交戰激烈,兩人各持木人相互拼殺博弈,時而王賁前攻突進,時而田衝繞襲兩側。
王賁以攻爲守,九攻齊軍。
田衝以守爲攻,九拒秦軍。
九攻九拒之後,王賁之秦軍兵盡氣竭,而田衝之齊軍尚有餘力。
田衝以齊軍反攻,王賁無法抵擋,連戰連潰,就連地圖上代表濮陽的一點都被齊軍奪去。
“田君兵法高深,王賁輸了,佩服!”
王賁扔下手中最後一個旗子,對着田衝拱手服輸。
“好一場精彩的兵家推演,田君不愧是名揚天下的高手,寡人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啊。”
秦王政點頭讚歎。
殿中諸位公卿亦道:“田君兵法高深,吾等佩服。”
“王將軍亦是兵道高手,田衝只是僥倖得勝而已,呵呵。”
田衝笑起來,臉上充滿了燦爛的笑容。
他竟然當着秦王和衆多秦國公卿的面,在兵法推演中擊敗了王賁這個當世名將。
他田衝竟然如此厲害,果然甄城之敗全因趙佗偷襲,否則以他田衝的兵法造詣,怎麼可能會敗!
今日這秦宮大殿之上,正是他田衝一雪恥辱的時候!
在這樣的想法下,再加上秦王政和秦國公卿一直表現出來的友好態度。
田衝信心十足,戰意盎然。
他轉頭看向趙佗,臉上再無之前的羞色。
“趙佗將軍,可敢與我再一決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