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了。”
白馬邁步向前,李信眺望遠方的巍峨城池。
他的身後是一個個因回鄉而激動的關中秦卒,以及長途趕路下來早已面色麻木的海東俘虜。
自從秦王政二十五年,李信統兵北征遼東以來,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年的時間。
遼東素來是苦寒之地,一到冬天就是萬里雪飄,冰寒刺骨,向來是南方人畏懼的地方。就連曾征戰過燕地的李信,在遼東的第一個冬天,也因受了風寒差點丟掉性命。
李信咬牙堅持,從傷病中站了起來。
支撐他的信念就是立功雪恥,不負皇帝的期待與趙佗的支持。
現在他歷經萬難,終於功成名就的歸來了。收復遼東,擊破東胡,攻滅朝鮮,一統海東,爲大秦拓數郡之地,可謂戰功赫赫,足以揚眉吐氣。
李信本以爲自己可以挺着胸膛,一臉驕傲的接受屬於他的凱旋儀式。
但當臨近咸陽時,李信還是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
伐楚之戰,他喪師十餘萬,其中數萬關中子弟,盡因他死難。
那一年咸陽縞素,哀嚎不斷,李信事後之所以沉淪,就有對此感到愧疚的心思,不願去面對關中父老。
如今他帶着勝利回來了,關中的秦人,還能原諒他這個曾經的秦將之恥嗎?
一路的擔憂,在大軍抵達灞上,臨近咸陽時,被一陣陣的歡呼所擊碎。
“大秦威武!”
“李將軍威武!”
主將的戰車旁,作爲親信跟隨的欒布騎在馬上,對李信高興的說道:“將軍,咸陽滿城歡呼,正是在慶賀將軍的功勳啊!”
李信點點頭。
眼睛有些模糊起來。
眼前的一幕,讓他想起當初伐燕歸來時的場景。
身側跟隨的青年欒布,更讓他憶起曾經自己最爲信重的年輕男子。
“趙佗,我回來了。”
……
“將軍大勝歸來,爲我大秦翦滅胡患,開疆拓土,功莫大焉!”
咸陽城外,太子扶蘇身着玄衣高冠,帶着身後的百官羣臣,一起迎接李信的凱旋。
“微末之功能得太子親迎,真乃李信之殊榮。”
李信忙下馬回禮。
然後他就看到了站在太子身後,身穿玄端素裳的趙佗。
趙佗也正望着他。
兩人相望,四目對視,皆在心中呼喚着對方的名號。
“李將軍。”
“趙佗。”
李信嘴角勾起一絲弧度。
這一次,他終於可以解開心結,去坦然面對趙佗。
趙佗也笑了。
遼東的風雪霜寒使得李將軍的容貌滄桑了不少,但他雙目中的光亮,讓趙佗知道,那個滿身英雄氣的李信又回來了。
始皇帝對於李信的凱旋同樣十分看重,甚至期待感還超過了擊破月氏的王離。
其中緣由,正是張良刺殺之事。
“張良賊子,潛遁無蹤,朕深恨之!”
始皇帝每次想到張良,都會感到恨意難平,哪怕他早將昔日韓國貴族中與張氏有交往關係的家族盡數誅殺,依舊難掩心中的怨憤。
元兇張良抓不到,那爲張良提供刺客的朝鮮王族、滄海君自然是一個也別想跑。
李信沒有讓他失望,帶着秦軍踏平朝鮮,覆滅三韓,爲他復了仇。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箕準的自焚和滄海君的自刎。
“這兩個賊子倒是狡猾,知道被活捉來咸陽,朕必讓他們身具五刑,受盡一切懲罰而死!”
始皇帝咬牙切齒,好在兩個重犯雖死,尚還有其他俘虜來供他發泄怒火。
“朝鮮王父子,爲反賊張良之友,行謀刺之事,當腰斬棄市。”
“馬韓酋首,意圖包庇逆賊滄海,抵抗我大秦天兵,朕大恨之,車裂以循。”
“箕準和𤞃人滄海之屍,挫其骨,揚其灰,讓其屍骨無存!”
幾句話下去,就決定了那幾個海東小邦君主的下場,這讓始皇帝心頭舒服了一些。
果然只有殺人復仇,纔是最好的解壓手段。
解壓後,始皇帝對於功成歸來的李信同樣是不吝惜封賞。
李信收復遼東和擊破東胡的功勞,已經封了下去,使他爵位升到了大上造。 如今始皇帝就以擒殺賊首,平定海東,爲大秦拓地數千裡的功勞,封李信爲駟車庶長。
位居大秦軍功爵體系的第十七級,屬於是絕對的高爵者了。
朝堂上,李信激動無比,下拜謝恩。
當他叩謝皇帝之恩後,起身的時候,頭顱微側,望向武功侯趙佗。
“皇帝派我去收服遼東,是趙佗的推薦。派我征伐海東,則是趙佗拒絕了領兵的命令,並推薦我從遼東南下。”
“我如今之所以能站在朝堂上揚眉吐氣,一切都是因爲他在後面默默的幫着我啊。”
“要是沒有趙佗,如今的李信,不過是府邸中一個爛醉的酒徒罷了。”
李信心中低語着。
對於趙佗在這些事情裡的付出,他知道的很清楚。
當朝會散去,在距離晚間慶功宴的間隙,李信撇開了那些向他示好恭賀的朝堂重臣,大步走到趙佗面前。
“武功侯,明日我將在府中設宴,等你。”
趙佗一怔,笑着應道:“將軍設宴,佗必當前來。”
話落,兩人相視大笑。
自從李信伐楚戰敗後,那條橫亙在趙佗和李信之間的隔閡,徹底被修補填平。
……
秦國南疆,長沙郡。
郡守屠睢將手裡那封來自咸陽的皇帝詔令看了又看,臉露興奮,起身在屋子裡歡快的踱步來回,甚至嘴裡還愉悅的哼起了長沙當地流行的曲調。
“父親如此高興,是皇帝同意了父親的奏疏嗎?”
屠睢的次子屠剛走進來,開口詢問。
屠睢撫須大笑:“然也!皇帝已經同意了我和馮無擇將軍的策略,這一次能成功,還是多虧了有馮將軍和我一起共同上書獻策,更具有說服力。”
“當然,還有那些越人叛亂的好啊。哈哈哈,略施小謀,就讓那西甌君譯籲宋上鉤,使其勾結我長沙郡內的越人反叛,這樣才證明了我大秦征伐百越的重要性啊。”
屠剛稱讚道:“父親此番和馮將軍聯手征服百越,以百越之大,至少能升爵兩級吧。我聽咸陽來的人說,在百越和西南夷以南,還有一個大國名爲身毒,其土廣大,物產豐饒,日後父親若能再領軍前去征伐,封侯指日可待!”
“封侯。”
屠睢眼睛眯了起來,神色略顯陰沉。
他想起了秦始皇二十六年七月的那場大朝會。
皇帝有攻伐百越之心,眼看他屠睢即將身負重任,率五十萬大軍南攻百越,建立不世之功。
就在屠睢最爲激動和高興的時候,一向被他視爲兄弟的趙佗,卻站了出來,表示反對。
如果趙佗只是單純的反對戰爭還好,他不會太過計較,但趙佗竟然轉頭提起了攻打北方胡人的事情,還引來朝中衆將一片附和。
最終的結果,就是趙佗率秦軍三十萬北伐月氏、匈奴,建立驚世功勳,爵封倫侯,號爲武功。
他屠睢則只能心情複雜,請命來到南方做郡守。
這一來,就是近五年的時間。
在這幾年的時間裡,秦軍滅了月氏、破了匈奴,擊敗了東胡,收降了東甌,更征服了海東半島,每一場戰爭都讓無數秦將立功升爵,享受無盡榮耀。
唯有他屠睢,默默的在這長沙溼熱之地,整日想着如何才能攻打百越。
中途趙佗曾寄來不少信件,屠睢剛開始還耐着性子看下去,結果越看越生氣。
“什麼越地溼熱,叢林遍地,煙瘴毒霧衆多,越人難以圍剿。你趙佗當年難道沒把于越打下來?他馮無擇還不是拿下了幹越和東甌,怎麼不見出問題?憑什麼到我屠睢就不行了!”
屠睢牙齒咬得咔咔響,後來直接不看趙佗寄來的那些信,讓兒子全燒了,就像他當初在咸陽拒絕趙佗的登門拜訪一樣。
他這種最爲看重義氣的人,一旦認定對方不講義氣,心裡的那個疙瘩,是怎麼也解不開的。
“等着吧,等我屠睢率大軍征服了百越,到時候就要站在你趙佗面前,問你一聲,百越難徵否?”
屠睢喃喃着,轉頭盯着屠剛,說道:“準備紙筆,我要給馮無擇將軍寫信一封,共商征伐百越的大策!”
……
番陽。
秦軍屯聚之所。
副將殷通興奮的走進一處幹欄小屋中,嘴裡叫道:“將軍,將軍!長沙郡來信,是屠郡守的信!”
正直挺挺躺在榻上的馮無擇聽到這話,猛然一個挺身,立起了身子。
他咳了兩聲,伸手道:“快給我看看!”
片刻後,馮無擇放下手中書信。
萎黃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
“打完百越,就能回去了。”
“八年了,我在這裡呆了整整八年!”
“我想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