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
暖陽高照,是個難得的好日子。
鳳蕭寒卻在清晨時分,前來尋找黎夕妤。
彼時,黎夕妤正在司桃的服侍下穿衣梳洗,聽聞守衛的通報後,心頭“咯噔”一聲,便有悲傷蔓延。
待司桃爲她梳洗過後,她便匆忙起身,向帳外走去。
但見帳外暖陽下,一身白袍的中年男子正來回踱步,肩頭扛着一隻大包袱,稍顯沉重。
見到黎夕妤時,鳳蕭寒便停下了步子,轉而笑望着她,輕聲開口,喚了聲,“夕妤。”
聽見那溫和又慈愛的呼喚,黎夕妤鼻頭一酸,快步走至他面前,蹙眉問道,“舅舅,您揹着包袱做什麼?”
“夕妤,舅舅……是來向你辭行的!”鳳蕭寒勾脣一笑,此時恰有一陣微風拂過,吹起他的髮絲。
黎夕妤凝望着他,只覺恍然這麼多年過去,他彷彿還是從前的模樣。
歲月的痕跡雖已映在容顏上,可他的輪廓,仍舊是俊朗非凡。
“舅舅,您要去何處?”輕輕攥起手掌,黎夕妤出聲問道。
鳳蕭寒驀然轉眸,目光望向身側的道路,似是在尋覓着什麼。
片刻後,他眼中有了光亮,嘴角的笑意更甚,便也愈顯風姿。
黎夕妤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見在不遠處的道路正中,一名女子牽着兩匹馬兒,正向他緩緩而來。
那是厲綺迎,褪去了華貴色彩裝飾的厲綺迎。
“我已與綺迎商議好了,即日便啓程,回到榮陽城,回到長公主府。”鳳蕭寒的目光不離厲綺迎,神色溫柔到幾欲溺出水來,“無論如何,我們一家人,都應永遠在一起。”
聽了他的訴說,黎夕妤心中雖有些不捨,卻也衷心祝福。
畢竟事態能夠發展得這般順遂,也是她曾經心心念念所渴求的。
表舅若是能夠與厲綺迎一同迴歸京城,往後一家人和睦相處,這便是莫大的幸事。
至於回了京城後,當年的陰謀能否揭發,當年的醜聞能夠更正,也不再是那般至關重要。
畢竟斯人已逝,黎家傾頹,即便有人將舊事重提,而真正會關注在意的人,卻是少之又少了。
二人一齊望着正牽馬走來的厲綺迎,瞧着她那恬靜安然的模樣,皆露出了笑意。
從前那個高傲到不知天高地厚的郡主,如今竟會親自牽馬,不得不承認,厲綺迎的轉變,尤爲巨大。
這一人二馬很快便走了來,黎夕妤只聽厲綺迎一聲低呼,“爹,姐姐。”
再簡單不過的稱呼,卻令黎夕妤的心顫了又顫。
自那夜暗室受刑後,厲綺迎對她的敵意與仇恨,便驟然消減。
她與厲綺迎之間的仇怨已有十二年之久,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個生來尊貴的郡主會與她和睦相處。
這樣的結局,分明再好不過。
黎夕妤輕輕點了點頭,隨即道,“此程歸途,莫不是僅有你二人作伴?總該帶上些侍衛,一路護送纔是。”
但見厲綺迎抿脣一笑,笑容雖有些窘迫,卻終歸沒有半點敵意。
“姐姐所言極是,侍衛們此刻已在軍營大門處候着,稍後便會隨我與父親一同啓程。”厲綺迎如此回道。
黎夕妤這才安了心,正想再說些什麼,遠處卻傳來了一道熟悉的男音。
“此去榮陽路途遙遙,郡主與伯父可千萬要保重身子。我會派出幾名得力護衛,暗中保護,你們大可放心。”司空堇宥一邊走來,一邊道。
黎夕妤轉眸望去,瞧着那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勾起了脣角。
隨後,鳳蕭寒自厲綺迎手中接過一隻繮繩,四人便相伴而行,一路去往軍營大門處。
先前來時,厲綺迎身後跟隨着五百精兵,如今歸途,她卻只帶了二十餘人。
面臨分別,黎夕妤總是有些感傷,她如同幼時那般,緊緊攥着鳳蕭寒的衣角,久久也不願放手。
“夕妤,你重傷未愈,早些回去吧,莫要再令舅舅擔憂了。”鳳蕭寒輕聲開口,婉言說着離別的話語。
黎夕妤雖鬆開了手,卻仍舊有些不放心,便望向厲綺迎,出聲囑咐着,“舅舅當年被人陷害,淪爲了京中最大的笑柄。此次回京後,怕是仍會發生些許不順心之事,綺迎,你要保護好他。”
厲綺迎聞言,重重點頭,目光沉然且堅定,“姐姐,請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保護好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
若是在從前,對於這樣的話語,黎夕妤自是會有所懷疑。
可如今,經歷了一番痛苦劫難的厲綺迎終究是長大了,她已意識到自己肩上的重任,意識到親人於她而言是多麼重要。
片刻後,厲綺迎又望向司空堇宥,緩步走至他面前,露出了此生自認最爲明媚的笑容,道,“堇宥哥哥,你雖與皇家作對,但我永遠都會祝福你。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怨怪任何人。”
作爲一朝郡主,厲綺迎這樣的一番話,已是經過深思熟慮,不摻雜任何偏袒的情感。
司空堇宥也是在這一刻,朝她勾脣一笑,“多謝郡主。”
厲綺迎目光一滯,神色有些飄忽,她凝望着面帶微笑的他,突覺過往的一切嫉妒與不甘,皆在頃刻間化爲虛無。
“姐姐,”突然,厲綺迎又走至黎夕妤身前,笑道,“我有個秘密想要告訴你。”
黎夕妤挑眉,露出疑惑的神色。
下一刻,厲綺迎卻又傾身上前,附在黎夕妤耳畔,低聲道,“此時此刻,我衷心的祝福你與堇宥哥哥,但願你二人能夠相攜白首,不渝此生。”
說罷,厲綺迎立即轉身,再無半點躊躇,翻身上了馬。
隨後,她揮動着馬鞭,決然離去,塵土飛揚。
鳳蕭寒也不再多加停留,向黎夕妤揮了揮手,便也翻身上了馬,很快追上厲綺迎。
黎夕妤站在原地,目光始終盯着那遠去的二人,不曾移開半分。
她驀然便想起了十幾年前,表舅在啓程去往邊關前,也曾這般與她分別。
當年那一別,便是十二年。
如今,只盼望下次再重逢,時間莫要太長久。
“莫再留戀了,回去吧。”耳畔響起司空堇宥的聲音,輕柔溫和,含着幾分勸慰之意。
黎夕妤卻並未動身,反倒凝望着他,認真地問道,“少爺,倘若將來你打敗了皇家,會如何對待長公主府?”
雖知曉黎夕妤的心思,可對於她這般的擔憂,司空堇宥仍舊忍不住低笑出聲,伸手拂過她的臉頰,輕聲回道,“你這思慮委實多餘了,他們既是你的親人,便也是我的親人了。況且與我有着深仇大恨的,從來就不是長公主府。”
有了這樣的承諾,黎夕妤終是安下心來,朝他點頭一笑。
二人相攜而歸,卻在途中遇上匆忙趕來的荊子安,但見其雙眉緊鎖,神色竟有些慌張。
“出了何事?”司空堇宥停下腳步,沉聲發問。
荊子安也疾疾停下腳步,卻顧不上行禮,張口便道,“聞人玥被人劫走,聞人貞也不知去向!”
如此一番話,於黎夕妤而言莫過於當頭一棒。
她的心立時便沉了下去,隱隱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且那感覺越來越強烈。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一把抓住了身側司空堇宥的手臂,緊緊地抓着,面色泛了白。
司空堇宥卻不似她這般失態,沉默了片刻後,冷冷地問,“何時的事?”
“我方纔趕去時,只見帳外的守衛們齊齊喪了命,無一活口。故而,並不能知曉聞人玥是何時被人劫走的。”荊子安的雙眉越擰越緊,“卻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將她劫走的人,必然是高手!”
司空堇宥深吸一口氣,又沉吟了半晌,便輕輕擺了擺手,“能夠這般輕而易舉便將人劫走,想必來人不是莊暠,便是那白髮男子。罷了,他們縱是留在軍中,也早已有了異心。如今離開了,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只是……”司空堇宥的目光越過荊子安,望向了遠處,嗓音有些縹緲,“如此這般,他日再見,便是仇人,我當再不會手下留情……”
聽着他的話語,黎夕妤的心揪得生疼,卻緩緩垂下眼簾。
他曾給了聞人貞一次機會,卻終究……未得善果。
與他相交如此之久,對於他的那顆心,黎夕妤是再瞭解不過。
他表面上冰冷無情,行事果敢狠辣,甚至殘暴冷戾,可他的心,卻比這世間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柔軟。
正如他的名姓那般,司空堇宥,宥。
“宥”便是:寬厚,饒恕。
回到軍中後,司空堇宥很快便離開,去處理事務。
黎夕妤站在帳前,卻見荊子安遲遲未走,更是目光灼然地盯着她,便挑起眉梢,開口道,“子安,你這些時日來,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有什麼話,便直說吧。”
荊子安先是一怔,隨後便暗自垂下雙眸,低聲回道,“夕姑娘,是我的失職,才害您被人擄走,身受重傷。”
他的聲音很輕,黎夕妤聽得出那濃濃的自責與歉疚,便輕笑着搖頭,“子安,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自責。”
荊子安卻輕輕握起雙拳,赫然擡眸,神色倔強又堅定,一字一句地道,“夕姑娘,此後無論如何,我都會守在您身邊,絕不會再令您受到半點傷害。”
“不!”黎夕妤卻斷然否決,話語中含帶着幾分強硬之意,“你日後需得守護的人,是小桃!”
“可我的職責,我之所以存活下來的意義,只是保護您的安危!”荊子安太過倔強,也太過不懂得變通。
黎夕妤無奈,便也不願再多說什麼,轉身便入了帳子。
接下來的二十餘日,荊子安便當真時時刻刻守着黎夕妤。
她若回到帳中,他便在帳外守着;她若出帳走動,他便在身後五步之外處跟隨。
如此這般,司空堇宥倒是十分滿意,可黎夕妤卻覺得未免也太過小題大做。
這一日,去探望過司空文仕後,黎夕妤回了趟自己的帳子。
一個多月來,她始終住在司空堇宥那裡,都未曾回到自己帳中待過片刻。
她步入帳中,但見其內整潔無比,皆是司桃的功勞。
荊子安在外守着,她便款步走向牀榻邊,自牀底找出那隻錦盒。
這錦盒放置了許久,其上落了些許灰塵,黎夕妤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其上的灰塵。
擦拭完畢後,她緩緩打開錦盒,便有三樣物件浮現在眼前。
一隻玉鐲,一個木人,一枚玉佩。
這玉鐲是從前在應州時,司空堇宥贈與她的。
這木人也是從前在應州時,尋了街邊的老婆婆雕刻而成。
至於這枚玉佩,則是司空堇宥的孃親贈予他的,卻又被他轉交給她,好生保管。
黎夕妤一一拿起這三樣物品,捧在手心裡,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半晌。
隨後,她又將它們放回至錦盒中,轉而伸手探入衣袖,摸出了一枚玉簪。
這是司空堇宥母親的遺物,是當年被她不慎摔斷的珍寶,司空堇宥於前兩日將這枚玉簪,也交給了她。
她將玉簪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撫摸着,瞧着那斷裂的痕跡,一顆心也愈發柔軟。
倘若沒有這枚玉簪,她與司空堇宥之間,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小妤,你今日回……”
黎夕妤正盯着玉簪瞧個不停,卻突有一人闖進了帳中。
她轉眸望去,見辛子闌站定在帳門處,一雙眼眸盯着她的雙手,神色卻有些愕然。
黎夕妤這纔想起某些事情,下意識便要將這玉簪藏起,卻爲時已晚。
辛子闌已大步走來,不由分說地便奪走了她手中的玉簪,置於眼前細細打量。
片刻後,辛子闌雙眸微眯,出聲問道,“小妤,這玉簪……是如何尋到的?”
黎夕妤心頭一緊,面對這樣的辛子闌,她不知爲何便生出了幾分歉疚。
“是……”她垂下頭,輕聲答,“是少爺……”
“你是說,這玉簪……是司空堇宥尋到的?”辛子闌的嗓音突然沉了下去,竟有些冰冷。
黎夕妤愈發不敢去看他的雙眸,只是將頭垂得更低,輕輕點了點,回以肯定的答覆。
“呵……”辛子闌突然笑出了聲,笑聲中卻含着濃濃的嘲諷之意,“倘若我不曾猜錯,那夜司空堇宥跳入湖中救你時,便已暗中將玉簪帶了回來,是嗎?”
黎夕妤暗自嘆息,再度點頭。
辛子闌卻突然蹲下身子,迎上黎夕妤的目光,輕聲問,“小妤,你同我說實話,這枚玉簪究竟有何來歷?”
黎夕妤終是不得不直視辛子闌的雙眸,卻在那其中,瞧見了無邊無盡的悲涼。
霎時間,密密匝匝的疼痛襲遍心口,她雙眉一擰,卻道,“辛子闌,是我對不住你的。”
辛子闌緩緩勾脣,笑容再不似從前那般明媚,甚至含着幾分苦澀,卻又道,“小妤,告訴我,它的來歷。”
黎夕妤深吸了一口氣,而後低聲回,“這是少爺母親的遺物,是他最珍視的東西。”
一番話說出口,她突覺如釋重負,心口卻又抑制不住地疼着。
果不其然,在得知真相後,辛子闌先是一怔,隨後更加苦澀地笑着,那濃濃的自嘲之意,令黎夕妤幾近崩潰。
她從不想傷害辛子闌,可是卻自最初起,她便傷了他。
辛子闌將玉簪遞了回來,置於二人眼前,輕聲笑道,“小妤,你知道嗎,同你在一起所做過的每一件事,我都記得十分清楚,半點也不敢忘卻。而爲了補全這枚玉簪,我們一起剖魚制膠,那一日的時光興許很短暫,卻是我這一生中,最開心快樂的時候。”
黎夕妤終是忍受不住,緊緊攥起了衣角,幾近是懇求般的語氣,“辛子闌,你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辛子闌的臉上始終掛着笑,卻悽慘悲涼。
他終是緩緩起身,將玉簪放進黎夕妤身側的錦盒之中,動作輕柔,小心翼翼。
隨後,他再未開口說過一句話,只是盯着黎夕妤,儘管她並未擡眸。
他靜靜地望着她許久,最終轉身,大步離去。
直至他離開後半晌,黎夕妤也不敢擡眸,生怕一眼望去,便能夠瞧見空氣中他留下的落寞與悲涼。
往後的日子裡,除卻固定的時辰需替司空文仕鍼灸治療,黎夕妤便很難再遇上辛子闌。
儘管她有心去尋他,卻也未能尋見。
便仿若,他在刻意躲避。
半月的時光一閃而過,夔州城迎來了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
天空開始飄雪時,黎夕妤正守在司空文仕的牀榻邊,自顧自地陪他說着話。
本以爲仍舊會如同往日那般,他只是靜默地睡着,對她的話語不理不問。
可當她提及“少爺近日時常冷着臉,也不知出了何事”時,那躺在牀榻上許久的中年父親,突然便出了聲。
“聞……聞人……貞……”
黎夕妤驀然瞪大了眼,又驚又喜,便見司空文仕緩緩睜開了眼。
“伯父,您醒了!您醒了!”黎夕妤欣喜極了,激動地叫出了聲。
司空文仕的目光逐漸變得清明,瞧見她時,嘴角緩緩勾起,仍舊是從前那般的慈愛模樣。
“……丫頭……”他虛弱地開口,喚道。
聽着這熟悉的呼喚,黎夕妤鼻頭一酸,驀然便紅了眼眶。
很快,她想起了什麼,衝着帳外揚聲道,“子安,你進來守着伯父,我要去尋辛子闌來!”
“伯父,您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說罷,她立即起身,擡腳便跑。
荊子安聽從她的吩咐入得帳中,她則一路狂奔,去尋辛子闌。
司空文仕剛轉醒,並不知曉病情如何,定要先由辛子闌診過脈纔可。
可她萬萬不曾想到,待她跑至辛子闌的住處時,卻再也瞧不見那座熟悉的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