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州。
軍營。
司空堇宥坐在桌案前,桌面上放置着一隻大匣子。
那是黎夕妤用來珍藏貴重之物的匣子,本有一枚玉佩,一隻玉簪,一隻玉鐲,以及一個木人。
如今這匣子裡多了一隻木人,被他夜夜放在枕邊,不時將其內的物品拿在手中癡癡觀賞。
今日也不知怎的,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靜下心來處理軍務,便將這匣子自內室取出,置於桌案前。
他取出匣子裡的玉簪,將其握在掌心,以指尖來回摩搓着。
簪身上的裂縫依舊清晰,當年他有多痛恨,如今便有多痛心。
他不由得想起些許往事,想起了……與黎夕妤的初見。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一個春暖花開,陽光明媚的日子……
司空堇宥的思緒剛回到那一日,卻突聞一陣腳步聲響起,便生生拉回了他的念想。
他有些不悅,蹙眉望向不經通報便闖進帳中的白衣男子。
瞧出司空堇宥的不悅,張業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笑道,“怪只怪將軍太出神,我在帳外喚了三聲也不見將軍迴應,這才貿然闖了進來。”
司空堇宥聞言,將玉簪放回匣子,挑眉望向張業,不言。
張業直起身子,脣角仍舊掛着一抹笑意,卻道,“半年前將軍自應州歸來後,便終日冷着臉面,黯然銷魂。我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卻也能夠猜到,將軍的心緒必定與夕姑娘有關。”
張業說罷,只見司空堇宥的眉頭擰得更緊了,然眼眸深處漸有悲痛漫涌,令他握起了雙拳。
片刻後,司空堇宥忽然鬆開手,深吸了一口氣,仰頭望着帳頂,話音蒼涼且縹緲,“近些時日,我總是有些心神不寧,先生能否爲我算上一卦?”
張業聽後挑眉,笑着擺手,“將軍說笑了,我不過是個觀星之人,能夠依照星辰推測氣象,卻萬萬不會與人算卦。將軍若當真有此念想,倒是可以於城中尋一位卦象高人,請他爲您算上一卦。”
司空堇宥聽後,眸色漸漸暗了下去,而後擺手道,“罷了,我從不信鬼神,更不信所謂的天命。想必是近日有些操勞過度,這纔會心生鬱結。”
“將軍不必憂慮,現如今這局勢,於我們而言,已漸有轉機。”張業笑得高深莫測,手中的羽扇揮了揮。
眼下正值寒冬,張業揮舞羽扇的動作被司空堇宥瞧在眼中,只覺有些滑稽。
可他沒有半點笑意,漠然地瞥了張業一眼,便垂下眸去。
這半年來,他機關算盡,煞費苦心,能夠將敵人擊退至百里外,已是一大收穫。
而接下來,真正的好戲,纔剛剛開始!
“將軍,今日我帶了一人前來見您。”張業突然斂了笑意,聲音不鹹不淡,卻頗有幾分神秘之感。
“何人?”司空堇宥再度瞥了他一眼,沉聲問。
“將軍見過便知,定不會令您失望!”張業說着,驀然拍了拍手。
隨後,便有人掀開帳簾,自帳外走了進來。
來人一襲黑袍,肩上又披了一件厚重的玄色狐裘斗篷,整張臉面掩在鬥帽下,令人看不真切。
司空堇宥望着來人,眼眸中的光亮越來越盛。
待來人走近,他摘了鬥帽,便迎上了司空堇宥的目光,“司空將軍,我回來了!”
聽着這熟悉的聲音,瞧着那熟悉的面龐,司空堇宥猛地站起身,擡腳便向來人走去。
到得男子身前後,司空堇宥伸出手臂,沉沉地按住了他的肩頭,道,“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季尋。”
眼前這人,正是一年未見的季尋。
一年前,司空堇宥隨着黎夕妤跳下了山巔,季尋等人便被迫投降。
雖說是投降,可進入敵營後,季尋忍辱負重,佯裝歸順,實則卻暗中與投降的大軍聯絡,始終扮演着暗地裡的領導者的角色。
可爲此,季尋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譬如他臉上猙獰的刀疤,譬如他斷了一指的右手。
而經歷了一番折磨的季尋,如今已全然褪去了從前的孩子心性,他的目光愈發堅定,舉手投足間皆透着沉穩與卓然。
司空堇宥將他的變化看在眼中,沉聲又道,“這一年來,辛苦你了。”
季尋卻驀然眯起雙眼,冷冷地開口,“厲澹那老賊,他害死了我的父親,又殘害了整個季家,這筆賬……我總要找他清算!”
司空堇宥收回手臂,目光移向別處,其內滿是陰寒,“他那人,連至親手足都殺害了,又怎會放過你們野心勃勃的季家?”
季尋握緊了雙拳,眼中仇恨遍佈。
半晌後,他的心緒漸漸平復,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多謝你肯派人於暗中助我,否則我未必能夠成功逃脫。只不過……他們爲了掩護我,幾乎全都葬送了性命。”
“只要目的達到,他們也算是死得其所。”司空堇宥不以爲然,冷冷地回。
“既然季將軍也已迴歸,那麼接下來,該如何行事?”張業在這時開了口,問道。
司空堇宥聽後,再度望向季尋,問,“這一年來,你對敵軍瞭解了多少?”
“雖不能保證全然摸透,但瞭解七八成,不是問題!”季尋當即便回。
“好!”司空堇宥拂袖,將雙手負於身後,“只要那兄妹二人還活着,便會對我造成極大的威脅。接下來的目標,便是他們!”
張業聞言點了點頭,表示贊成,“那兄妹二人實在棘手,卻又不得不除。而只要將他們除掉,接下來再對付厲澹,便也容易得多了!”
“季尋,念在你剛回歸,先回去歇息一日。明日辰時,我自會去尋你。”司空堇宥下了令,眸色幽深。
季尋張了張口,似是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是欲言又止。
他向着司空堇宥拱手行了一禮,便驀然轉身,離開了。
張業目送着季尋離開,半晌後方才轉眸,輕聲道,“他身處敵營一年之久,將軍是否還能全然信任他?”
“呵……”司空堇宥冷笑,“倘若他有異心,我不會手下留情。”
永安寺。
天降飛雪,冰凍三尺。
這一日,有十幾名大夫邁入同一間門檻,卻最終搖頭嘆着氣,無奈離開。
“您可是京城最負盛名的大夫,難道便真的沒有法子了嗎?”當最後一名大夫提着藥箱向外走時,厲莘然追了上去。
“老夫如今年歲已高,若不是當年受恩於王爺,是斷不會舟車勞頓趕來這千里之外的應州城……”大夫頭髮花白,搖頭嘆道。
厲莘然雙眉緊鎖,目光中竟含着幾分祈求,“您再試一試,她如今不過桃李年華,她還這麼年輕,她的餘生理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李大夫,算是我求您了,您再想想辦法,救救她啊……”
饒是厲莘然如此懇求,大夫也依舊無奈地搖頭。
“恕老夫直言,這姑娘的身子早就到了強弩之末,若不是這半年來有藥物撐着,加之她曾經承了高人的恩,服用過許多靈丹妙藥。否則……她怕是早就沒命了。”
大夫說着,向厲莘然拱手揖了一禮,“老夫行醫多年,這姑娘命數已盡,王爺您……好自爲之。”
說罷,大夫赫然轉身,決絕離去。
厲莘然目送着大夫的身影,一雙眼眸漸漸沉了下去。
“這姑娘命數已盡……”
命數……已盡?
不,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厲莘然緊握着雙拳,於屋外站立良久,飛雪落在他的衣發與肩頭,他險些要與這冰天雪地融爲一體。
半晌後,他漸漸平復了心緒,眨了眨紅潤的眼眸,脣角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黎夕妤靠坐在牀邊,面色煞白無比,眼眸空洞,渾身上下皆透着死寂。
她依舊是一身比丘尼的打扮,身形瘦弱到如同一支枯枝,一陣風便能吹倒。
厲莘然步伐沉重,顫抖着走至牀邊,在她身側坐下。
“李大夫已想出醫治之法,阿夕,你很快就能好起來了……”厲莘然嗓音沙啞,眼眶中竟逐漸盈了淚水。
靠在牀邊的女子無半點情緒,她張了張口,聲音虛弱,“你不必安慰我,我的身子狀況,我自個兒心裡最爲清楚。”
半年已過,自她削髮至今,竟僅有半年。
而半年來,她未能參悟任何佛法經文,寺中的高僧從不曾過問她的事。
彷彿除了一身裝扮有所改變外,她還是俗世中人。
半年間,厲莘然爲她請來許多大夫,也終究未能治好她的雙眼。
甚至,就連她孱弱的身子,也日漸衰敗,竟只能撐上這半年……
看來當初大夫所說過的“三年五載”,也不過是安慰她的假話罷了。
不過對此,她並無不滿。
與其整日裡飽受病痛的折磨,倒不如早些離去,便也能解脫了……
左右在這古寺中,她所有的堅毅與倔強都已被生生耗盡,倒不如看得通透豁達些。
如此也不枉她拜了這半年的菩薩……
“阿夕,不會的!不會的!”厲莘然緊緊握着拳,強忍着淚水,“我不准你就此離開!你還這麼年輕,這世間還有太多的美景你都不曾看過……”
“即便我再多活個兩三年,沒有了眼睛,依舊看不見美景。”黎夕妤的口吻不鹹不淡,彷彿在說着與己無關的話語。
厲莘然卻一時無法接受,他突然握住她的雙手,“你隨我走,我帶你離開此處。天涯海角,定有能夠醫治你的神醫!”
黎夕妤並無力氣抽出自己的雙手,便任由他握着,卻苦笑了一聲,“離開?事到如今,我還能去何處?這永安寺便是我的家,寺中諸佛是我的天,身上麻衣是我的地,我的天地僅有這般大小,哪裡也去不得了……”
“阿夕,我……”
厲莘然正想說些什麼,房門卻在這時被人推開。
來人是最初起便爲黎夕妤診治的那位大夫,此刻他端着一碗湯藥,緩步走來。
熟悉的藥草氣息撲入鼻中,黎夕妤眨了眨眼,輕聲道,“大夫,煩請您先將湯藥放在一旁,此刻我無甚胃口,什麼也咽不下。”
大夫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依照黎夕妤的意願,將湯藥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隨後,他踱步走向厲莘然,向他俯身拱手,遲疑了許久,方纔開口,“王爺,這是老夫爲姑娘煎的最後一碗藥了……”
“你也要走?”厲莘然雙眉緊鎖,有些驚詫,亦有些悲痛。
大夫垂下眸子,嘆道,“這姑娘的身子是好不了了,實不相瞞,她最多再能撐三日……”
“你胡說!”厲莘然赫然起身,憤怒地拂袖,低吼道,“當初你爲她診治時,分明說過她還有三五年的期限!如今不過短短半年,怎會就沒得治了?”
大夫的身子微微一顫,惶恐的同時卻也無奈至極。
他瞥了眼牀榻上面無表情的黎夕妤,又望向厲莘然,沉聲回道,“這寺中清貧,本就不適宜養傷,且這姑娘的心早就死了,縱是強迫着撐下去,於她而言也不過是煎熬……”
聽了大夫的話,厲莘然沉默了許久,最終閉起雙眼,問,“當真再無任何法子?”
大夫搖頭,“老夫已盡力了……”
“呵……”一聲輕笑響起,黎夕妤轉首望來,“我在這寺中也住了將近一年了,始終承了大夫您諸多恩情,我無以爲報,只能祝願您餘生安樂。”
大夫望向黎夕妤,最終長嘆一聲,便轉身離去。
厲莘然終是難抑心中的悲痛,也奪門而出。
獨留黎夕妤一人靠坐在牀邊,一雙手緊緊攥起了蓋在身上的棉被。
忽有鮮血自嘴角溢出,爲她煞白的面色平添了幾分悽美。
她仰頭抵着牆壁,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
原來這一生,如此之短。
原來她的生命,會以這樣的方式終結……
黎夕妤睡熟了,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夢中她仿若回到了孩童時代,那時她還很年幼,母親尚在人世。
她站在院中,母親便在身前不遠處,衝她招手,衝她笑。
她沒有半點猶豫,邁着輕小的步伐,向前方衝去。
她最終投進了那溫暖的懷抱,被孃親抱着,發出銅鈴般的笑聲。
“夕妤……”她埋首在孃親的懷裡,頭頂傳來孃親的呼喚,一聲又一聲,溫柔又好聽,“夕妤……夕妤……”
“夕妤……”突然,孃親的聲音變了,變得低沉且蒼涼,竟像是男子的嗓音。
她一時有些驚訝,連忙擡起頭,望向孃親的臉龐。
卻沒想到,孃親不僅聲音變了,就連樣貌也變了。
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男子,烏黑的發,深邃的眸,剛毅的輪廓……
這樣一張臉龐令她受了驚嚇,她的心“噗通噗通”地顫抖着,卻未曾想過要逃脫他的懷抱。
相反,他的懷抱很溫暖,望着她的眉眼也很溫暖。
而開口喚她時,聲音溫潤,透着深切濃厚的眷戀。
從來沒有人,能將她的名字喚得如此好聽。
“夕妤……”他又喚了一聲,眼中竟含滿了悲痛。
下一刻,她驟然陷入黑暗之中,眼前再無那溫暖的懷抱,耳邊也聽不見任何呼喚。
黎夕妤醒來了,她睜開空洞的眼眸,動了動手指。
卻發覺一隻手被人緊緊攥着,尚且有些溫熱與粘稠,似是有液體流過。
“阿夕,你醒了!”厲莘然的聲音自耳畔響起,她聽得出他的激動與喜悅。
“我睡了多久……”她輕聲問道。
厲莘然擡袖擦拭着眼角的淚水,眨了眨眼,回道,“兩個時辰。”
黎夕妤有些怔忡,“兩個時辰……竟會如此之長。”
說罷,她動了動,想要起身。
厲莘然見狀,連忙將她扶了起來,“既然醒了,那便將藥喝了。”
黎夕妤卻輕輕搖頭,“我想彈琴……”
厲莘然怔住,片刻後衝着屋外揚聲道,“去取一把琴來,越快越好!”
“是!”很快便有人應聲,領命去取琴了。
約莫一刻鐘後,一架古琴放在了黎夕妤面前。
她跪坐在地,面對着屋門,雙眼望着前方,一雙手撫過琴絃。
琴絃帶給她熟悉的觸感,可這終究不是從前那人送她的鳳尾琴……
“叮……咚……”
她的指尖撩撥在琴絃之上,很快便傳出清脆悅耳的音符。
厲莘然站在屋外,負手望着她,雙脣不停地顫抖着,眼眸中似是充了血,猩紅無比。
風雪不歇,已接連肆虐了數日。
黎夕妤的菸灰色布衣被風吹起,有雪花飛進屋中,落在她周身。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可彈琴的十指卻未曾受到半點影響。
那樣婉轉卻淒涼的曲音,是厲莘然此生頭一次聽聞。
早在兩年前,黎夕妤跟隨司空堇宥回到榮陽城,尋找黎未昕與季杉報仇時,他便聽聞她琴藝超羣。
今日有幸一聞,當真是精妙絕倫,曲音無雙。
她的琴聲中透着濃濃的哀思,眼角亦有兩行清淚滑落,卻很快被風吹乾。
厲莘然緊緊握着雙拳,他想要留住這琴音,留住這彈琴之人。
可是,他終究是騙了她……
實則她這一覺,睡了整整兩日……
而先前數日她始終臥榻在牀無甚力氣,今日醒來後竟有力氣彈琴……
這樣的景象,即便再美,也終究令他無法承受。
“噗……”
突然,一口鮮血自黎夕妤的口中噴涌而出,濺在琴身上。
琴音戛然而止,她再也沒有任何力氣,停止了撥動。
下一刻,又是大口的鮮血噴出,她直直倒了下去。
她仍舊睜着眼,淚水卻如泉涌,流淌不休。
厲莘然見狀,本想衝進屋中,卻聽見黎夕妤微弱的聲音,“我想……一個人……”
他唯有站定腳步,尊重她的意願,淚水卻同樣洶涌而流。
永安寺正門。
一名男子身穿明黃色華袍,不由分說地便闖進了寺中。
他很快便被人攔下,攔他的人自是厲莘然安布在寺中的侍衛,“你是什麼人?”
男子只是冷冷地瞥了侍衛一眼,便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將他打倒在雪地中。
“快……攔住他!此人身份不明,絕不能讓他入內……”侍衛自地上爬起,拭去嘴角的血跡,大聲吼着。
很快,便又有人擋在了男子的身前。
男子面目陰沉,對於這些擋路者,他毫不猶豫,揮拳便打。
然僅僅只是拳頭,竟也震懾了所有人。
“我來找人,不願生事,你們若是識相,便閃開!”男子開口,聲音低沉,卻透着股狠戾。
“快去通報王爺……”
有人小聲說着,有人立即轉身,向前方跑去。
男子眉梢微挑,如畫的眉眼間凝着濃濃的擔憂,腳下的步伐卻未曾減緩,卻跟着前方的人。
周遭的侍衛似是怕了他,便緊緊跟隨在他身後,卻遲遲不敢動手。
而他似是覺得自己速度太慢,走着走着竟突然跑了起來。
他越跑越快,步伐中透着焦促與不安。
起初尚在寺外時,他便聽見了一陣熟悉的琴音,卻不想剛一邁入寺門,那琴音便戛然而止。
直覺告訴他,彈琴的人……出事了!
他心急如焚,沒有時間自報身份,便唯有以拳頭解決擋路的人。
而待他抵達一處院落,放眼望去,瞧見那再熟悉不過的人竟倒在了冰涼的地面……
她嘴角的鮮紅血跡生生刺痛了他的眉眼。
他大步跑去,正要邁入門檻時,卻突然再度被人攔下,“什麼人?”
他的目光始終盯着倒在地上的女子,卻連看也不看攔在身前的手臂。
同樣的,他選擇了以拳頭解決問題。
他一拳揮去,力道之狠,令厲莘然未能招架得住,連連後退。
男子便趁勢闖進屋中,到得黎夕妤身側,跪坐在地,將她抱在了懷中。
“小妤……小妤……”他出聲喚着,卻見黎夕妤雙眸空洞,面色煞白,顯然是到了強弩之末。
而聽見他的呼喚後,黎夕妤突然怔住,原本沒有任何情緒的臉上,霎時間便多了些不同的情愫。
“辛……子闌?”她顫抖着,輕聲問道。
“是我……是我!”男子重重點頭,一雙眼眸竟在頃刻間變得通紅。
“小妤,對不起,是我來晚了。”辛子闌一邊說着,一邊自袖中摸出一隻瓷瓶,後又自瓷瓶中倒出一粒藥丸,塞進了黎夕妤的口中。
這樣的感覺太過熟悉,這幾年來,唯有他會時不時地變出一粒藥丸,塞進她的口中……
她下意識地便要將其吞下,可藥丸卡在喉頭,卻如何也下不去。
辛子闌見狀,正想開口時,卻聽黎夕妤道,“我……我好想……好想見……他……”
她的淚水不停地流淌,卻緊緊抓着辛子闌的衣角,彷彿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般。
辛子闌聽聞,連連點頭,卻道,“小妤,你將這藥嚥下去,你把它嚥下去,我就帶你去見他……”
黎夕妤聽後,竟當真嘗試着想要將藥丸嚥進肚中。
辛子闌伸手撫着她的脖頸,一邊撫,一邊轉頭朝屋外吼着,“都愣着幹什麼,拿水來啊!”
此時屋外圍着近百名的侍衛,乃是厲莘然所有的人手,他全都安排在這寺中。
然侍衛們卻面面相覷,皆轉眸望向自家主子。
厲莘然雙眉緊鎖,他滿懷敵意地盯着這突然闖來的男子,見黎夕妤緊緊抓着此人的衣角,一時間心痛無比。
就在他擡腳踏入屋中,要去爲黎夕妤倒杯水時,那粒卡在她喉頭的藥丸,便被她努力嚥了下去。
辛子闌終是鬆了口氣,卻伸指探向黎夕妤的手腕。
當手指搭放在她脈間的那一刻,辛子闌的身子,狠狠地顫了顫。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雙眼,瞧着那被淚水浸溼的眼眶,頓時悲憤交加,然更多的卻是憐惜。
黎夕妤的嘴角依舊溢着鮮血,辛子闌伸手替她擦拭着,動作輕柔,仿若正對待着絕世珍寶。
“辛子闌……”黎夕妤開口喚他,臉上竟露出了這半年來從未有過的脆弱與無助,哭嚷着,“我看不見你……看不見你……”
辛子闌的心一陣陣地疼着,他將她抱得更緊了,附脣在她耳畔,“有我在,你的眼睛會好起來的……”
厲莘然眼睜睜地望着這一幕,瞧着那相擁在一起的二人,頭一次發覺,自己竟成了局外人。
他咬緊了牙關,冷冷地開口,“你究竟是什麼人?竟敢如此擅闖佛門重地!”
辛子闌並未理會他,甚至根本不曾將他的話語聽在耳中。
他的滿門心思,全在黎夕妤的身上。
突然,黎夕妤抓着他的手,用盡了全身的力道,“辛子闌,帶我走……帶我離開這裡……”
此言一出,厲莘然猛地向後退了兩步,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辛子闌,他沉沉地點頭,一把將黎夕妤打橫抱起,轉身便向外走去。
屋外尚且守着近百名侍衛,他們紛紛將目光投向厲莘然,不知所措。
厲莘然盯着那明黃色的身影,一時間怒從心生,竟是萬分不甘。
此時此刻,他的腦中僅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這人將黎夕妤帶走,否則,他將會一無所有……
故,他大掌一揮,下了令,“攔住他!”
辛子闌踏出門檻,見前方有無數擋路人,便冷笑了一聲。
隨後,他緩緩將黎夕妤放下,攬着她的腰肢,輕聲問道,“小妤,能站住嗎?”
黎夕妤緊緊抓着他的衣襟,輕輕點頭。
厲莘然凝望着那站在風雪中的兩道身影,眼中先是閃過幾分嘲諷,卻很快又被悲痛所填滿。
他手下僅剩的所有人手都在這院中,他自信這個男子闖不出去。
可他看向黎夕妤,本以爲她會向他求情,卻不想……
她只是緊緊抓着身側的人,臉上的淚水已被風乾,臉上卻是一派沉然。
她竟半點……也不曾感到擔憂與害怕。
彷彿她對這個男子,無比信任。
辛子闌一手攬着黎夕妤,另一隻手則探入懷中,摸出了一支玉簫。
“今日我辛子闌勢必要帶走小妤,誰若敢攔我,便休怪我不留情面!”
說罷,他將玉簫湊至脣邊,輕輕吹奏着。
在他執起玉簫的那一刻,已有人揮舞着刀劍向他衝來。
然下一刻,悠揚的蕭聲響起,如行雲流水,婉轉輕揚。
一時間,蕭聲起,伴着風雪,紛紛揚揚。
蕭聲響徹整座院落,原本橫眉冷眼的侍衛們卻紛紛丟了武器,抱頭大叫。
隨着辛子闌的吹奏,侍衛們紛紛倒地,躺在地上抱着腦袋,痛苦地喊叫着。
厲莘然也被這蕭聲所波及,他顯然不曾想到這個男子會有如此強悍的本事。
最終,厲莘然承受不住這強大的壓迫,跪倒在地。
而站在辛子闌身側的黎夕妤,她雖聽見了蕭聲,卻絲毫不曾感到半點異樣。
她只是有些驚奇,怔怔地望向身側的男子。
她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卻能夠想象得到,此刻辛子闌的神色,該是怎樣的憤怒與憐惜。
至於那蕭聲,她始終記得從前的辛子闌不通音律,無論是彈琴還是吹簫,最終傳出的曲音總是難聽至極,令人無法忍受。
可她不曾想到,原來辛子闌竟也能吹出如此美妙的蕭聲……
且,他這蕭聲威力無窮,竟還能……傷人!
待所有人都倒下後,辛子闌停止了吹奏,將玉簫塞進懷中後,便又一把將黎夕妤抱了起來。
“小妤,你若是累,便睡會兒。有我在,你什麼也不用害怕,什麼也不用擔心……”辛子闌低聲說着,嗓音無比輕柔。
黎夕妤當真有些累了,便靠在他懷中,閉上了雙眼。
已記不得有多久,她不曾感受過這樣的溫暖與安心。
辛子闌的出現,令她早已死寂的心,突然便開始了跳動。
她信任他,宛如從前那般,深信不疑。
而這樣的信任,不會因被那人拋棄而徹底消弭。
只因她知曉,辛子闌與所有人都不同。
有他守在身邊,她可以肆意地去做任何事情,她可以全然地,放聲哭或笑。
那抹明黃色的身影越走越遠,厲莘然咬牙站起了身,心中再多的不甘,也凝結成了悲涼。
他在這寺中守了她近乎一年,自半年前她削髮爲尼後,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出要帶她離開。
卻通通被她拒絕了。
然,這個人,他貿然地闖來,卻令她露出了那般脆弱的神情。
甚至,她毫不遲疑地,便要隨這人離開……
她病入膏肓,已無多少時日,可心中想着念着的,還是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