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澹雖精於奇門遁甲,擅布機關陣法,可景彧此人,卻並不懂得這其中的門門道道。
景彧所仰仗的,不過是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與一顆陰險狡詐的心。
當司空堇宥觸動了牆壁上的機關時,一道又一道的破空聲接連響起,在火光的映照下,可見無數支暗箭自牆壁射出。
與此同時,那十隻石柱移動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了。
景彧一邊要躲避石柱,一邊又要留心周身的暗箭,身形便愈發狼狽。
司空堇宥站在原地,面色陰冷,眸光幽深,冷眼旁觀着。
這樣的機關,若是換做厲澹,想必很快便能破解。
但好在此刻困在機關中的人,是景彧!
景彧的神色愈發慌亂,力不從心至極,很快便被暗箭刺中了肩頭。
他雙眉緊鎖,不知何時便站在了石室最中心的位置。
隨後,十隻石柱將他團團圍住,於他周身不停地旋轉着。
石柱一邊旋轉,一邊向景彧靠近,包圍圈便也越來越小。
莫大的壓迫感籠罩在整間石室內,景彧瞪大雙眼望着距自己越來越近的石柱,眼底充滿了驚恐與絕望。
他想要闖出去,可石柱間的縫隙越來越小,全然容不下他的身軀。
他想要縱身躍出,可石柱卻直抵頭頂的牆壁,沒有任何縫隙。
暗箭仍在飛射着,景彧漸漸沒了躲避的力氣,圍在周身的石柱卻替他抵擋了大半的暗箭攻擊。
他透過石柱間越來越小的縫隙,尋到了司空堇宥的影子。
一瞬間,他沉下雙眸,竟全然冷靜了下來。
他驀然開口,道,“我這一生縱橫天下,極少遇上能與我抗衡的對手,當初那神秘的金袍男子是一個,而你司空堇宥……則是另一個!”
“只是可惜,你這一生終是走到了盡頭。”司空堇宥沉聲回道。
突有一隻暗箭闖過石柱間的縫隙,刺進了景彧的膝間,令他驀然跪了下去。
他咬緊了牙關,抓着那根鐵棍,瞅準了時機,將它自石柱間扔了出去。
此刻兩隻石柱間的間距,正好能夠容下他的武器。
鐵棍自石柱間飛出,向着司空堇宥所在的方位,凜冽而來。
司空堇宥感受得到那股震懾人心的強悍力道,他立即向後仰身,企圖避開這狠辣的攻擊。
然,這一擊必然蘊含了景彧全部的力道,饒是他的動作再快,也終於慢了那麼一步。
鐵棍一端的利刺泛着森冷的寒芒,最終劃過他的鼻尖,向後飛去,最終撞擊在蜿蜒的石壁上,直直刺了進去。
司空堇宥只覺鼻尖火辣辣地疼着,他直起身後,伸手撫上鼻尖,便觸及一片溫熱的液體。
鮮血的氣息縈了滿鼻,他鼻尖上的一塊肉,便被那利刺生生削了去。
索性這只是小傷,他自袖中摸出一張手帕,摺疊整齊後覆在鼻尖,而後將其系在後腦處。
他快速處理了傷口,再擡眸時,景彧的低吼聲隨之傳出。
但見那十隻石柱已緊緊貼着,隨着它們的不停旋轉,突然有了些許變化。
有六隻石柱停止了移動,另外四隻則繼續向景彧擠去,且速度快極,幾乎是瞬間的功夫,便撞擊在了一處!
只聽“砰”地一聲巨響,四隻石柱齊齊撞在了一處,僅僅相貼着,容不下半點縫隙。
更爲強烈的血腥之氣瀰漫在整個石室中,十隻石柱皆停下了動作,石牆上也再無暗箭涌出。
一時間,天地都靜了。
司空堇宥微微蹙眉,瞧見有鮮血自那四隻石柱間溢出,汩汩而流。
他再也瞧不見景彧的身影,感受不到除他之外的任何氣息。
他斂了斂眸,驀然轉身,快步離去。
待司空堇宥自原路而返,走出密道時,厲澹也正巧自先前的洞中爬出。
那尊貴的一國之君如今已是滿面的塵土,雙眸腥紅,看似狼狽之際。
可他手中的長劍上卻流淌着鮮血,也不知他究竟經歷了什麼。
二人視線相撞的那一刻,厲澹沙啞着嗓音,沉聲吼道,“好你個司空堇宥,竟然留了這麼一手!能夠在地下豢養毒蛇,你的本事還真不小!”
司空堇宥向他走去,天空突然開始落雨,伴隨着陣陣狂風,肆虐人世。
“景彧呢?”厲澹驀然眯眼,冷冷地問。
“死了。”司空堇宥淡然回道,“連骨頭都不剩。”
厲澹的身子猛地顫了顫,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可他又不得不去相信,一時間怒火頓生,憤恨交加。
“如今,輪到你了!”司空堇宥說着,突然脫下了身上的戰甲,將其扔在地上。
而後,他抓着長劍,翻了翻手臂,一身的陰冷之氣盡顯,“與你們厲家人多年來的恩怨,終是要了了!”
“哈哈……”厲澹見狀,竟驀然仰頭大笑,笑聲中摻雜着七分張狂,三分蒼涼。而那蒼涼,應是爲了祭奠剛離去不久的景彧。
笑過後,他也脫下了那一身黃金戰甲,緊緊握着手中的長劍,同樣陰冷地望着對面不遠處的司空堇宥。
“朕倒是從不曾想過,你我二人間的恩怨,最終會以這樣的方式來終結。不過也很好,早在許多年前,朕就要想要領教領教你司空堇宥的真本事了!”
厲澹話音未落,司空堇宥已動身,向他衝了來。
風雨之中,二人將決一死戰。
榮陽城,司空府。
直至兩盅茶水下了肚,厲清再也耐不住性子,驀地將茶盅摔在桌案上,翻了臉,“將本王的母妃交出來!”
黎夕妤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笑道,“王爺難道不是來與我相商的嗎?莫不是您答應了我的條件,這才急着要見瑜妃娘娘?”
將黎夕妤沉穩自如的神態看在眼中,厲清握緊了雙拳,咬牙切齒,“既是商議,總該讓本王瞧見自己的母妃安然無恙纔是!”
“既然王爺如此迫切,那麼也好。”黎夕妤說着,輕輕拍了拍手。
下一刻,一陣刺耳的開門聲響徹寂夜,她身後的那扇門扉,開了。
屋內並未燃燭,可屋檐下懸掛着的燈籠足以照亮屋子。
厲清在瞧見屋內的景象後,猛地站起了身。
他擡腳便要衝去,卻被守在一側的墨影攔下了。
“你……你們,竟然敢對本王的母妃用刑?”厲清的眼眶於頃刻間變得紅潤,他伸手指着黎夕妤,滿心的怒火。
黎夕妤並未回眸,卻也知曉此刻瑜妃的模樣該有多麼狼狽。
“王爺慌什麼,瑜妃娘娘只不過受了些皮肉之苦,依舊好端端地活着,站在你的面前!”黎夕妤輕點桌案,笑道。
厲清怒極,竟與身側的墨影動起手來。
聽着二人間的拳腳相向,黎夕妤雙眉一蹙,斂了所有的笑意,嗓音也變得冰冷,“王爺是不顧瑜妃娘娘的安危了嗎?”
她話音一落,屋中守在瑜妃身邊的辛子闌突然有了動作,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長劍,立即抵在了瑜妃的脖頸。
霎時間,厲清收了手,不敢再造次。
而瑜妃被捆綁在木樁上,被堵住了口,只能不停地支吾着,卻無法開口說話。
“王爺,如今您也見到了瑜妃娘娘,是否該好生考慮與我合作的事了?”黎夕妤的話語冰冷極了,再也不似先前那似笑非笑的神色,甚至帶了幾分冷戾。
厲清將雙拳捏得“咯吱”作響,不得不再度坐回在軟墊上,腥紅着一雙眼眸瞪着黎夕妤。
“你就不怕本王率兵踏平了這小小的府邸?”他咬牙切齒地低吼着。
“王爺若真要如此做,又何必等到現在?”黎夕妤的眼中盡是冰冷,“您深知如今這天下的局勢,雖想隨性而爲,卻終究忌憚我家少爺的實力。”
黎夕妤的口吻萬般篤定,拿起茶盅把玩着,一字一句地道,“王爺,您已沒有別的選擇,更沒有任何退路!”
厲清的身子顫了顫,目光越過黎夕妤,望向她身後的屋內。
也正是在這時,辛子闌將瑜妃口中的布料取出,卻並未收回利劍。
“清兒……”瑜妃喚出了聲,嗓音嘶啞,且顫抖,“我的孩子……”
厲清的眼底有淚水縈聚,他緊緊咬着牙,“放了母妃!”
“可以。”黎夕妤點頭,“只要王爺肯答應我先前提出的條件,瑜妃娘娘自然會安然無恙地回到你身邊。”
“清兒,你不要答應她,莫要理會我的死活……”瑜妃哭嚷着。
厲清的臉色陰沉至極,“倘若,本王不答應呢?”
“不答應?”黎夕妤重重地放下茶盅,“王爺真以爲我不敢殺人嗎?”
夔州,城東墓陵。
風雨肆虐,非但無半點停歇之勢,反倒愈發猛烈。
司空堇宥與厲澹糾纏相鬥着,二人皆拼上了畢生絕學,將一身的武力發揮到淋漓盡致,以全力與對方拼殺。
起初,二人尚且不相上下,誰也無法傷到對方半分。
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司空堇宥漸漸處於上風,儘管他腰間受了傷,儘管傷口在雨水的沖刷下生出陣陣疼痛,他的攻勢也依舊凌厲無比。
兩把劍相撞在一處,有星星點點的火光散出,卻很快被大雨沖刷。
腳下的土地漸漸變得泥濘,二人因強大的撞擊力紛紛向後退去。
司空堇宥的步子站得很穩,手中劍尖直指厲澹,“你害了那麼多人,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說罷,他再度動身,快速向厲澹衝去。
厲澹已有些力不從心,卻咬緊了牙關,迎了上去。
此番,幾個回合下來,司空堇宥更加佔據了上風,手中的利劍彷彿與他融爲一體,在厲澹的身上留下了幾道傷痕。
過往種種一一浮現在眼前,自六年前母親受辱的那一刻起,至三年前父親受刑入獄,再到後來是厲澹掐着黎夕妤的脖子,將她送向懸崖邊的景象……
每一幕都宛如利刃,狠狠地剜在司空堇宥心口,令他只覺一陣憋悶,似有些喘不上氣。
他便將這股憋悶之氣盡數轉變爲恨意,出招更加凌厲,再也不給對方留任何還擊的機會。
可他並未注意到,厲澹連連敗落的神色下,隱藏了怎樣的陰險與狠辣。
二人相距甚近,突有一股煙氣襲來,有某種粉末狀的物質,飛進了司空堇宥的雙眸之中。
即便天降大雨,也依舊令他的視線受損,雙眼火辣辣地疼着,一時間看不清任何。
下一刻,他只覺手腕處生出一陣刺痛,下意識便鬆了手,長劍墜地。
他心頭一驚,迅速擡腳,狠狠地踢在身前男子的腰腹處,雙手則探向厲澹的手掌。
視線雖是一片黑暗,可他感覺得到利刃所散發出的森冷之意。
他拳腳相向,幾經爭鬥下,終是令厲澹手中的劍也墜落在地。
隨後,二人徒手相鬥,一拳又一拳的攻擊落在對方身上,皆拼了全力。
司空堇宥的雙眼疼痛無比,他不停地眨着眼,突有雨水飄進眼中,將那疼痛加倍放大。
他痛苦極了,攻勢也隨之減弱,很快便捱了不少拳頭。
卻突然,一陣極其強烈的痛感自肩頭生出,很快便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雙眉一擰,強忍着劇痛,視線中多了幾分昏暗的光,不再似先前那般漆黑。
他似是意識到了什麼,連忙睜大了眼,去迎接雨水的沖洗。
與此同時,厲澹的拳再度襲來,他感知到方向,便也出拳迎了上去。
兩拳相撞,卻聽“咯吱”幾聲響,司空堇宥只覺自己的指節快要碎裂,那疼痛不亞於肩頭的痛感。
隨着雨水的清洗,他的視線也逐漸恢復,從昏暗變得朦朧模糊。
他瞧見厲澹的右手上,竟帶着一隻鐵套。
“哼!”司空堇宥冷哼了一聲,並不畏懼那鐵拳。
想不到,他一心一意要與之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決一死戰,可對方卻提早做了準備,暗中使詐。
他踩在稀濘的泥土中,長靴陷入泥中,衣襟早已在大雨的侵襲下溼得透徹,有鮮血流淌。
厲澹目光陰狠,揮舞着鐵拳,再次向他襲來。
他立即閃身,避開了鐵拳,隨之擡腳,狠狠地踢向厲澹的雙膝。
厲澹跌在地面的那一刻,不忘以另一隻手抓住司空堇宥的腳踝,將他也拉倒在地。
於是,二人在泥濘中糾纏,已顧不得任何招式與章法,單憑蠻力,揮打着對方。
可司空堇宥先前被鐵拳狠狠砸了兩下,此時難免有些吃力,很快便又捱了幾拳。
隨着二人的扭打,厲澹突然翻身將司空堇宥壓在身下,隨後揮着鐵拳,狠狠地砸下。
司空堇宥咬緊了牙關,以雙手承接這狠命的一擊。
不遠處,隱約有馬蹄聲響起,伴隨着風雨,距他越來越近。
厲澹的鐵拳卻重重地壓了下來,司空堇宥再也承受不住那強悍的力道,以雙手託着鐵拳,最終砸在胸前。
鐵拳落下的那一刻,五臟六腑似是在一瞬間被擊潰,他察覺不到更加深厚的痛感,卻覺有腥甜直衝喉頭,最終自口中噴出。
他毫不懷疑,倘若方纔他不曾以雙手抵擋着,那麼厲澹這一拳砸下,會立即要了他的性命。
厲澹將手擡起,作勢便要再砸下一拳。
司空堇宥心一橫,迅速伸手抓了一把泥土,向厲澹的眉眼摔去。
另一隻手則去抵擋厲澹的鐵拳。
他心中十分清楚,這一拳砸下,他即便不死,應當也要離死不遠了。
故而,他用盡全力去抵擋厲澹的攻擊,身子則向右側艱難地移動着,企圖避開這一擊。
就在此時,耳畔突然響起一陣熟悉的嘶鳴聲,下一刻,只見兩隻馬蹄擡起,將厲澹給踢了出去。
鐵拳的力道隨之消失,司空堇宥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着高大的竺商君,瞧見它的前腿仍在滴血,卻毫不猶豫地將矛頭對準了厲澹。
厲澹被竺商君踢倒在地,司空堇宥四下裡張望了一番,瞧見了不遠處墜落在地的長劍。
又是一口鮮血噴涌而出,他卻咬牙站起了身,一步一顫地走向利劍。
待他將長劍握於手中,再轉身向回走時,卻見竺商君擡起前腿,向厲澹踏下。
竺商君最終沒能踩在厲澹的身上,就在它的前蹄即將落下的那一刻,厲澹已揮舞着鐵拳,向它襲去。
它本就受了傷的前腿再次遭受重擊,發出一聲哀鳴,再也站不住,直直倒了下去。
司空堇宥見狀,只覺心底生生地疼着,莫大的憤怒侵蝕了他的大腦。
他抓着劍,以儘可能平穩的步伐向躺在泥濘中的厲澹走去。
厲澹咬着牙想要起身,司空堇宥卻越走越快,最終趕在他站起之前,到得了他身側。
他緊握着手中的長劍,劍尖直指厲澹的心口,迅速刺去。
他籌謀多年,忍受着世人所不能忍,眼看着身邊的人一一離去,甚至要狠心傷害此生最愛的女子……
這麼多年來,他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步步爲營。
他想要的並不是什麼權勢,更不是爲了向天下證明什麼。
他只是想要替慘死的母親報仇,他恨了整個皇室,只想以這種最危險卻也最快意的方式來了斷恩怨。
因爲他知道,報復一個人最好的方式,便是奪走他最引以爲傲、最珍視的東西。
而對於皇室子弟而言,他們這一生最看中的,便是那至高無上的皇權。
既然如此,那他便將皇位奪來,他要高高在上,要將仇人踩在腳下,要給他們帶去最殘忍的掠奪與傷害。
而他等這一刻,已等了太久太久……
久到衆叛親離,久到身邊再無親近之人……
劍刃刺進厲澹心口的那一刻,天地似是在頃刻間變得安寧。
他清楚地聽見皮肉撕裂的聲響,聽見厲澹悶哼出聲,聽見鮮血沿着劍刃,汩汩而流。
“哈哈……”眼前的人卻突然笑出了聲,鮮血自他嘴角涌出,他笑聲嘶啞,“司空堇宥,你以爲殺了我,又能如何呢?你的母親……她永遠也不會活過來了……而當年的事,也永遠不會被抹去……”
司空堇宥的手臂顫了顫,他凝眸望着厲澹,壓低了嗓音,回道,“殺了你,雖換不回母親的性命。可唯有殺了你,我才能與過去道別,擁有新生。”
說罷,他猛地拔出劍,一時間鮮血飛濺,濺在他臉上時,竟感覺不到任何溫熱的氣息。
厲澹的身子隨之倒下,他再也沒有任何氣力,獨自陷在泥濘中,雙眸大張,死不瞑目。
司空堇宥的身子也隨之顫了顫,頗有些搖搖欲墜之態。
他轉身,向一旁的竺商君走去。
到得它身側時,他終是沒了力氣,直直跪了下去。
竺商君的眼角一片溼潤,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它發出低低的嗚咽,一隻前腿仍有鮮血流淌,關節處卻腫了起來。
司空堇宥伸出手,探向它的膝關節……
手指剛觸碰到它的皮肉,它便驀然嘶鳴出聲,似是痛極了。
司空堇宥只覺眼眶酸澀,他收回手,轉而去撫摸竺商君的腦袋。
在大雨的侵襲下,它的毛髮早已溼透。
“我知道你很堅強,你一定要挺下去,我會尋最好的大夫爲你醫治。”司空堇宥開口,低低地說着,嗓音卻有些哽咽,“事到如今,陪在我身邊的……只有你了……”
他不停地撫摸着它,指尖劃過它的眼角,觸及一陣溫熱。
它低鳴着,似是在迴應他的話語。
厲莘然縱馬趕來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他的兄長永遠地離開了人世,而司空堇宥則跪坐在竺商君身邊,於夜色中,歷經風吹雨打。
榮陽城,司空府。
眼看辛子闌已動了殺機,利刃即將劃破瑜妃的咽喉,厲清終是低吼出聲,“我答應你!”
“王爺是否想清楚了?”
“你說的沒錯,在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比得過我母妃的性命。”
“既是如此,還請王爺信守承諾,三日內,我要看到成效!否則,令堂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我只有一個請求,待一切塵埃落定後,放我母子二人歸隱。”
“好。”
隨後,黎夕妤揮了揮手,墨影立即上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厲清最終又望了瑜妃一眼,便驀然起身,轉身大步離去。
黎夕妤望着他遠去的背影,終緩緩起身。
她轉身走進屋中,瞧着一身血跡的瑜妃,連忙開口,“還不快將瑜妃娘娘鬆開!”
墨影得了令,迅速上前,替瑜妃鬆綁。
“多謝您了,瑜妃娘娘。”黎夕妤輕聲道謝。
瑜妃一邊搖頭,一邊脫下滿是血跡的外袍,內裡是她自己的乾淨衣物,未曾沾染半點血跡。
“該由我感謝姑娘纔是,”瑜妃開了口,輕嘆道,“爭奪皇位,兇險萬分,我不願清兒踏上那條不歸路。我的性命並無所謂,這些年來若不是清兒暗中相護,我早就沒命了。身爲皇室中人,倘若厲家滅了,我們也不應苟活。可如若有哪怕一星半點的希望,我也盼着我的孩子能夠好好地活下去……”
瑜妃的一番話,傳進黎夕妤耳中時,令她的心猛地一顫。
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孃親,想起了狠心的父親,想起了……黎家。
驟然心生煩悶,她擺了擺手,示意墨影將瑜妃帶走。
夜早已深了,黎夕妤站在屋檐下,仰頭望着漫天的繁星。
也不知如今司空堇宥身在何處,他那裡的夜空,也是這般美嗎?
辛子闌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身側,隨他一同仰首。
“回到家鄉的那些時日裡,我時常於夜半時分轉醒,便走出房門仰望夜空。每每我都會想着,你是否也會在同一時間,與我仰望同一片夜空……”辛子闌的嗓音有些縹緲,卻摻雜着幾分繾綣情意。
黎夕妤心頭一滯,自心底生出幾分苦澀。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迴應,便窘迫地垂下了頭。
好在這時,辛子闌又開了口,“一切就快要結束了吧……”
有了厲清與崔寧的煽動,朝中百官很快便劃分爲兩方陣派。
一方依舊堅守本分,絕不動搖對厲澹的衷心。
而另一方,自然是堅信司空堇宥能夠打敗厲澹,要將他推舉爲新皇。
一時間,京城中鬧得沸沸揚揚。
百姓們也被此事驚動,卻清一色地支持了司空堇宥。
只因自厲澹即位後,百姓們受了苦受了難,卻有傳言稱:自司空堇宥去往蠻州後,蠻州的百姓們再不曾受到朝廷的壓迫。
局勢驟然大變,卻頗合黎夕妤的心意。
她於三日後放了瑜妃,厲清信守承諾,帶着母親遠走高飛。
黎夕妤派了人暗中跟隨,倘若厲清有任何異動,立即除之。
崔愛生的花柳疾也在辛子闌的醫治下得以治癒,經過此番教訓,想必他日後也斷不會再流連於花街柳巷。
崔寧雖想盡早離京,可黎夕妤卻迫令他留在京中,直至司空堇宥迴歸。
厲清貴爲王爺,礙於身份,自然不能留太久。而他離開後,總有一人需得引導百官,崔寧再合適不過。
一月後,經歷了人心動盪的皇城,表面上看似平靜,可暗地裡卻是風起雲涌。
幾方勢力皆想奪得那皇位,最終卻在墨影的安排下,一一敗落。
黎夕妤雖不知曉司空堇宥在這京城中安插了多少人手,但她知道:他所培養出的人,各個都是精英,足以頂起一片天。
這樣看似平靜的情勢,最終止於一個消息——厲澹戰敗。
這消息火速地傳遍了京城,京中頓時炸開了鍋。
百姓們奔走相告,羣臣有喜有憂。
一時間,就連街道邊上乞討的人,都知曉了一件事:這窮奇國的天,就要變了!
轉眼又是兩月匆匆而過,這個寒冬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要溫和。
黎夕妤坐在司空府花園的杜鵑樹下,懷中抱着個暖爐,笑意盈盈地望向對面的辛子闌。
在二人中間的石桌上,擺放着一盤棋,其上黑白交錯,排了個滿滿當當。
這兩月來,她已無須操心太多事宜,一切都交由墨影去打理,她很是放心。
可在府中憋着也有些無趣,她便與辛子闌下起了棋。
二人皆是不通棋藝者,總是會將棋盤擺得滿滿當當,到最終也分不出個勝負來。
她的傷勢已好轉了大半,雖時而仍會感到四肢無力,卻再也不曾抽搐過。
她的頭髮也又長長了些,已有了及肩的長度,可她依舊戴着那張淺藍色的頭巾。
一月前,墨影收到了司空堇宥傳來的信件,信上寫着他已率領百萬大軍向京城進發,要墨影提早做好安排。
算着時辰,他也該歸來了。
“近日你笑得越發開懷了,看來是真的很想念司空堇宥了。可別等到他歸來的那一日,你又膽怯地不敢見他了!”辛子闌一邊拾撿棋子,一邊打趣道。
黎夕妤心情很好,臉頰浮上兩抹紅暈,回道,“我與他分開了整整兩年,這兩年裡也僅僅見過他三次,真正能夠看見他的,也只有一次。他是我心上的全部,我又怎會不思念。”
她話音落下後,瞧見辛子闌的眸光微微一暗,卻轉瞬即逝。
她知道,興許不該在他面前說出這樣的話語,可心中的喜悅,卻總又忍不住與他分享。
辛子闌很快收拾好棋盤,二人互相對望着,片刻後相視而笑。
即便誰也不通棋藝,卻也依舊想要繼續對弈。
“來來來,猜拳,誰贏了誰便走黑子!”辛子闌嚷嚷着,對於猜拳這個遊戲,似也是百玩不厭。
黎夕妤做好了準備,辛子闌倒數三聲後,二人一起出拳。
最終辛子闌取勝,他興高采烈地執起一顆黑子,落在了棋盤最中心。
在二人看來,似乎誰先走一步,誰便能取得勝利。
可他們最終糾纏到底,也依舊分不出勝負。
就在二人自顧自地鬥到自以爲最激烈的時刻,墨影出現了。
“夕姑娘,再有兩個時辰,少爺便能抵達城門下了!”墨影十分激動,眉眼中盡是期盼。
而黎夕妤聞言,手中的白子陡地墜落,一時間竟有些錯愕。
待她回過神後,全然將下棋拋在了腦後,立即起身,衝出了花園。
一個時辰後。
黎夕妤自房中走出,她換了一身火紅色的衣袍,本想爲自己梳個精緻的妝容,可倒騰了大半個時辰,結果卻不盡人意。
她便作罷,將臉清洗乾淨,戴上那淺藍色頭巾,站在了墨影與辛子闌的面前。
“小妤,爲何穿得如此豔麗?”辛子闌的眸中有驚豔的光芒閃過,卻忍不住問。
實則黎夕妤穿得並不豔麗,火紅色的衣袍上無任何花紋的修飾,只是一襲再簡單不過的綢緞。
可她素來淡雅,加之今日氣色很好,這才顯得格外耀眼。
黎夕妤莞爾一笑,卻道,“我只是希望,在他望向衆人時,能夠一眼便將我認出。”
說罷,她看向墨影,話語中透着幾分急切,“我們現在可以出門了嗎?”
墨影眼中含笑,“一切皆聽少夫人的吩咐!”
黎夕妤又喜又羞,立即轉身,向府門走去。
行出了幾步路後,她突然停下腳步,轉身望着依舊站在原地的辛子闌,“子闌,你不隨我們同去嗎?”
辛子闌擺了擺手,而後抱在胸前,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態,“我可是半點也不思念司空堇宥,對於迎接他,沒有半點興致!”
黎夕妤也不強求,卻緩緩垂下眸子,終究有些不安。
辛子闌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我不會在這時離開的,快去吧,早些見到你的心上人!”
黎夕妤這才放了心,隨墨影一同出了府。
而這一次,她並未戴上斗笠,更不曾遮了面。
這是自她離開黎府後的幾年來,頭一次敞開面容,大大方方地行走在榮陽城的街道上,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百官們也已收到了消息,於城門前排成幾個縱隊,畢恭畢敬地等候着。
百姓們見此陣仗,也隱約有所預感,怕是要迎來大人物。
朝中猶有少數的官員不願臣服,守在了皇宮中,誓死要與司空堇宥抗爭到底。
京城僅剩的三十萬兵馬本在一名將軍手中,最終也因着崔寧的遊說,放棄了兵權。
那三十萬兵馬此刻並未出動,故而,待司空堇宥迴歸時,他能夠一路暢通無阻地,直抵皇宮。
站立在百官前的,是幾位與墨影身穿相似着裝的男子。
見到黎夕妤後,紛紛行了禮。
最終,黎夕妤便站在了人羣的最前方,她身邊有墨影守着,即便不穿這一身火紅色的衣袍,也依舊奪目。
泱泱百萬大軍,在司空堇宥的帶領下,綿延十里之外,逐漸逼近京城。
司空堇宥駕着一匹頗爲健壯的馬兒,竺商君由天宇照看着,跟隨在隊伍的最後方。
他遙遙望着遠處的城牆,心中五味陳雜,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歸途中,他曾去往那片山林,卻並未瞧見辛子闌與黎夕妤的身影。
二人留下那空曠的小木屋,便不知去向。
他心中有擔憂,有思念,恨不能立即去尋她。
可他無法在這最後的關頭拋下大軍,便唯有一路向前。
行走在他身側的,是季尋、鄒信、阿莫等人。
厲莘然並未跟隨大軍一同歸京,他獨自一人遠走,同樣不知去向。
至於張業,他的大仇已得報,又替司空堇宥降下泱泱大軍,最終功成身退,告別了司空堇宥,歸隱於江湖朝野之外。
瞧着越來越近卻又緊閉的城門,司空堇宥的面目,卻也越來越沉。
“稍後免不了會有一場惡戰,切記,萬不可傷害百姓。”他壓低了嗓音,對身側的季尋與鄒信道。
二人立即點頭,“明白!”
可之後發生的事,卻超乎他的想象。
待大軍逼至城門下,季尋正要開口喊話時,那厚重的城門竟驀然開了。
本以爲會有千軍萬馬自城內衝出與他們拼殺,卻不想……
門縫一點點張開時,他瞧見了一道火紅色的身影,便再也移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