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妤獨自一人上了城牆,她遙望着遠方,幾乎是一眼便瞧見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司空堇宥衝在最前方,他身側分別是聞人玥與荊子安,這二人似是提早商量好了般,將司空堇宥緊緊地護着。即便他……並不需要。
那幾名年輕的將領分佈在這三人不遠處,皆揮舞着銀槍,不顧一切地與敵人拼殺着。
鼓聲震天響,司空堇宥帶領着諸位將領與一千精兵的突然出現,無疑帶給了幾近敗落的將士們莫大的鼓舞。
一時間,我方士氣大漲,所有人都拼盡了全力,奮勇殺敵。
可即便如此,黎夕妤的一雙秀眉,也仍舊未能平展。
兩方兵力太過懸殊,除非我軍能夠在短時間內擊退敵人,否則這場持久戰的下場便是……我軍慘敗。
而以司空堇宥的性子,他勢必會拼戰到最後一刻……
黎夕妤不敢再繼續想下去,雙手緊緊攥着衣角,掌心溢出涔涔汗汽,她卻渾然不覺。
“夕妤姐姐……”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男音自身後響起,是季尋走了來。
黎夕妤回眸望去,但見此刻的季尋已換了銀盔戰甲,手中抓着長槍,一身的凜然之氣。
“夕妤姐姐,”季尋大步向她走來,到得她面前時,低聲道,“消息已放出,只希望那人能夠接收得到,也希望他能夠早些完成任務。”
黎夕妤深吸一口氣,輕輕點頭,“季尋,如今我們一定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想要盜取敵軍的兵力分佈圖,這並非易事。倘若那細作在三日內無法完成任務,那我們便只有實行第二個計劃!”
“夕妤姐姐,那第二個計劃……可是要鋌而走險?派人潛入敵營?”季尋連忙發問。
“沒錯!”黎夕妤肯定地答。
立時,季尋正了正神色,十分嚴肅地道,“夕妤姐姐,若當真要如此做,那麼我去!”
他的眼眸之中滿是堅毅的信念,半點也不願悔改。
“不!”黎夕妤卻輕輕搖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你身爲一方將領,這張臉怕是被很多人記在了心裡。你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只要記得,但凡那細作有任何迴音,都要第一時間告知於我!”
若要派人潛入敵營,那麼最佳人選,非荊子安與聞人玥莫屬。
這二人皆是武功高強之人,且聞人玥跟隨在司空堇宥身邊多年,辦事十分牢靠,深得他的信任。
“好,夕妤姐姐,那你要照顧好自己,我這便殺去戰場,定不會叫你失望的!”季尋堅定地開口。
“萬事小心。”黎夕妤點頭囑咐着。
隨後,季尋便轉身下了城牆,那筆挺的背影令黎夕妤的鼻尖驀然一酸。
不出片刻,下方響起一陣馬蹄聲,隨後便見季尋縱馬衝了出去,一路去往遠方的沙場。
陡然間,有一陣大風颳過,吹得她身形搖曳,衣發翻飛。
她努力站穩了身形,忍受着這風浪的侵襲,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着。
城牆下,傷兵接連不斷地送回城中,軍醫已亂了手腳,有些不知方寸。
聽着那陣陣呻吟聲,黎夕妤的心劇烈地抽痛着,卻無法改變現狀。
她厭惡戰爭,也痛恨戰爭。
無論在何時何地,打仗……都是會死人的。
縱然她再冷血淡漠,可以不管不顧旁人的生死,可她最惦念的人,此時此刻正在戰場上奮力拼殺。
她不願他出現任何差錯,不希望他受到半點傷害……
而這時,一道金黃色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視線之中,那是辛子闌。
此刻辛子闌已加入了軍醫的陣列,他忙忙碌碌,步伐急促卻穩重,有條不紊地替傷兵醫治。
黎夕妤盯着他瞧了許久,突然發現他的額角溢出了層層汗汽,那汗汽很快又轉變爲一顆顆汗珠,順勢滴落在地。
可辛子闌卻無心理會額間的汗水,甚至連擡起衣袖擦拭一番的時間都沒有,眼中唯有受傷流血的傷兵。
瞧着這一幕,黎夕妤的心又止不住地顫抖着。
相識已久,可她欠了辛子闌的,何止是一星半點?
如今,她一邊盼着他早些離開,只爲日後再不欠他更多;一邊又盼着他再多停留一些時日,只因他離開後,許多事都會變得複雜。
原來早在不知不覺間,她已習慣了辛子闌的存在,習慣了他風風火火的性子,習慣了他不時便摸出一個不知名的藥丸,塞進她口中……
這一場仗,持續了一個日夜未曾停歇。
司空堇宥與將士們便拼殺了整整一個日夜……
而黎夕妤,她也在城牆之上站了一個日夜……
其間,司桃曾送來每一頓的飯食,可她心中唯有戰事,唯有那個人,便無甚胃口吃東西。
直至第二日的未時,敵方鳴金時,她的眼中才恍然有了光亮。
隨後,大軍陸續撤回,司空堇宥與聞人玥等人也退回了城中。
黎夕妤連忙動身,欲跑下城牆去迎接司空堇宥。
可她剛邁出步子,便覺渾身無力,雙眼發黑,險些一個趔齟跌倒在地。
她便不得不放慢了步伐,雙手扶着牆壁,一步一步地緩慢走了下去。
待她走下城牆時,竺商君也正巧跨過城門。
她無力地站着,雙手扶着牆壁,目光卻再也移不開。
她望着馬背上的男子,瞧見他原本銀光閃閃的戰甲被鮮血染得通紅,瞧見他剛毅的容顏下是掩不住的疲倦。
一時間,心忍不住抽痛起來。
她甚至來不及去思索他是否受了傷,便低吼出聲,“少爺,你不要命了嗎?”
從前,這樣的話語,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同他說。
可如今,她心疼他,不忍他再去那刀光血影的場所與人廝殺……
她只願他能夠一切安好,遠離一切是非與危險,安安穩穩地度過餘下的日子。
司空堇宥下了馬,卻站定在距黎夕妤五步之遙的位置,便不再前行。
黎夕妤見狀,擡腳便要向他走去。
“阿夕,你別過來。”卻聽他突然如此道。
“爲何?”黎夕妤眉頭一蹙,不解地問。
但見司空堇宥的目光有些黯然,垂眸望着身上的戰甲,竟說了這樣一句話,“我身上都是鮮血,這髒污粘稠的物體,怕是會弄髒了你的衣物……”
他話音未落,黎夕妤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一路小跑着,向他奔去。
好在五步之遙,並不算太遠……
黎夕妤很快便到得他身前,隨後毫不遲疑地,衝進他懷中,伸開雙臂將他緊緊環抱。
下一刻,難聞的血腥之氣灌入鼻中,那氣味令她幾欲作嘔。
可她並未因此而鬆開一分一毫,反倒將他抱得更緊。
可她卻發覺,他的身子有些僵硬,似是不曾料到她會這般不顧一切地衝來。
“少爺,”她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貼着那冰冷的盔甲,低聲說着,“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永遠都是我心中的英雄。我說過,你是我的高山大地,是我能夠在這世間努力走下去的勇氣與力量。此生,我絕不會與你分開……”
她說了這麼長的一段話,只是想要讓他知道,此生此世,無論榮華富貴、無論窮苦潦倒,她永遠都不會嫌棄他,不會拋棄他,更不會離開他……
漸漸地,司空堇宥的身子不再僵硬,也隨即伸開雙臂,摟着黎夕妤,卻俯首附脣在她耳畔,低聲問道,“阿夕,如今我這副模樣,你會害怕嗎?”
聽出他話語中的幾分小心翼翼,黎夕妤的心底更加酸澀了,卻點頭道,“怕,我會害怕。”
她說着,自他懷中探出腦袋,感受到他的身子顫了顫,便又緩緩勾脣,輕笑道,“少爺,我會害怕,害怕你受傷,害怕你流血,更害怕你……離開我。”
四目相對,她自他眼中瞧見了疲倦與欣慰,他自她眸中看出了擔憂與眷戀。
良久之後,他輕輕啓脣,道,“不會,我不會受傷,不會流血,更不會離開你。”
黎夕妤重重點頭,然懸起的一顆心卻並未因此而落下。
她的目光逐漸變得幽深,思索了片刻,問道,“少爺,下一場戰事,會在何時展開?”
“敵人不會耽擱太久,最晚明早,他們便會發起第二次攻擊。”司空堇宥的面色也漸漸沉了下去,眉宇間凝着幾分沉重。
即便心中已有了猜測,可黎夕妤仍是忍不住問,“少爺,那下一場仗,會很艱難嗎?”
司空堇宥未曾回話,只是深深地凝望着她,道,“倘若兩日後,戰事仍未停歇。那麼阿夕,煩請你在這城牆上,爲我撫琴一曲。”
黎夕妤有些愕然,有些不解,可心中卻溢出幾分悲傷,漸漸充斥了整個心田。
“……好。”
次日天未亮,敵軍便發起了新一次的進攻。
司空堇宥與季尋二人各率領三萬將士,衝在了戰場的最前方。
然敵方此次派出了十萬大軍,單是士氣便已然佔據了上風。
黎夕妤登上城牆的那一刻,天剛矇矇亮,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象徵着光明與希望。
令她意外的是,此刻城牆上已有一人正負手而立,是聞人貞。
她走近聞人貞,站定在他身側,出聲問道,“聞人兄,前兩日皆不見你身影,可是少爺交代了事情給你?”
聞人貞向她拱手揖禮,點頭答,“如今軍中事物繁多,少爺這兩日始終領兵沙場,許多事便唯有我去做。好在於昨夜已解決了大半,今早便想着來這城牆上看看。”
“聞人兄倒是辛苦,若是累了,也該回去好好歇歇。你們兄妹二人可是少爺的左膀右臂,倘若你二人倒下了,少爺必定無法承受。”黎夕妤回以一禮,輕聲道。
她一邊說着,一邊轉眸望向遠方,於昏暗中搜尋着司空堇宥的身影。
聽了黎夕妤的言語,聞人貞卻並未感謝她的好意,也轉而望向戰場,道,“正如阿夕此刻的心境,你擔憂少爺,生怕他受傷。而我,我同樣也擔憂阿玥,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
“你們兄妹二人的情誼倒是頗爲深厚。”黎夕妤下意識便回。
聞人貞輕輕點頭,回道,“阿玥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也是我在這世間最爲牽掛的人。此生此世,我決不允許她受到半點傷害!而但凡是她想要的,我也必定會拼盡一切,爲她爭取!”
此言一出,黎夕妤不知怎的,一顆心竟“咯噔”一聲,沉了下去。
聞人玥想要的……會是什麼?
是身份,是權勢,還是……司空堇宥?
黎夕妤不敢再深究,這彷彿是一個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雷區,她唯有繞道而行。
隨着天色漸漸亮起,聞人貞便只是默然地站在她身側,再不發一言。
從最初相識的那一刻起,黎夕妤便覺與聞人貞相處時很不自在,只因這個人的心思太過深沉,在他面前她彷彿透明得宛如一層薄紗。
此時此刻,她的心更是劇烈地起伏着。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只是有種強烈的不知名的情緒縈繞在心底,逼得她只想逃離,離聞人貞越遠越好。
兩個時辰後,聞人貞離開了。
黎夕妤終是長舒了一口氣,獨自一人站着,眺望着遠方。
可她從未曾想到,這一戰,竟會長久到令她搖搖欲墜。
兩日的時間一晃而過,戰場上屍橫遍野,鮮血的氣息瀰漫在天地間,已有兩日不曾散去。
辛子闌曾來過一次,爲她搬來了一個小矮凳,供她乘坐。
待這日巳時,司桃再一次前來探望時,黎夕妤便開口吩咐着,“小桃,去將我的琴取來。”
司桃有些驚訝,“小姐,你要彈琴?”
黎夕妤並未直接回話,只是擺了擺手,示意司桃立即去辦。
約莫一刻鐘後,司桃迴歸,將她那把鳳尾古琴取了來。
黎夕妤接過古琴,將其架在雙膝間,撫上琴絃的十指竟有些顫抖。
而在琴身一角,那因着辛子闌纔會出現的菱形小孔始終存在着,她並未掛上好看的流蘇吊墜,只覺這般倒也頗有幾分特色。
司桃乖巧地站在她身後,定定地望着她,眼中滿是依賴之情。
黎夕妤又望了眼遠方的人,瞧着他手起劍落,招式已稍顯疲倦,心頭便是抑制不住的疼痛。
片刻後,她垂下頭,盯着那七根琴絃,深吸了一口氣。
她的十指在琴絃上撥動着,眼眸之中終於有了幾分光彩,就連彈奏出的樂曲也激昂有力,振奮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