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間,我們已經接近明湖居,踏上了樓前的青石板地。
那扇虛掩的門是明湖居的西門,門口擺着兩棵巨大的巴西木,肥大的葉子散開,把小門遮住了三分之一。
“你去——”石舟六合向身邊的人揮手,“去探探虛實。”
我搶着接話:“你們等着,我去看看。”
一路上,我們並沒有接到新的情報。如果沒有進一步的情報佐證,誰又能證明秦王還在明湖居?貿然殺入,只會讓無辜百姓遭殃。
石舟六合等人與濟南無關,就算造下殺孽你,到時候一走了之,絕對不會良心上不安。而我就不一樣了,我是濟南人,我的根在這裡,如果在戰鬥中有任何一個濟南人無辜受傷,我都一輩子不能原諒自己,因爲他們是我的父老鄉親。
“你能行嗎?”石舟六合問。
“我試試看,如果有問題,我會出聲示警。”我回答。
石舟六合有些感動,低聲說:“當心,秦王殘暴,防不勝防。”
我點點頭,繞過巴西木,側身穿過虛掩的門,走進了明湖居。
進門之後,是一個小小的休息廳。
又過了一扇門,左側是演員更衣的地方,右側是一個吧檯。一大清早,這裡都沒有人,我站在吧檯的陰影裡,側耳諦聽,隱約聽到舞臺的方向傳來演員正在念臺詞的聲音。
我緩步向前走,穿過門廳,挑開前面天鵝絨的簾幕一角,向演出廳的舞臺望去。
舞臺上只亮着小燈,幽暗的燈光照着舞臺中央的一個人。
那是一個男人,正在低着頭走臺步,左手叉腰,右手握着麥克風。
舞臺兩側的音響並沒有開啓,所以他的麥克風只是做做樣子,說的話聲音很小,我站的這個位置根本聽不清。
我不確定他的身份,因爲按照情況估計,秦王鎮守這裡,氣氛一定非常緊張,而不會是臺上這個人的樣子。
實際上,自從我走進明湖居,那是我唯一看到的一個人,其他的甚至連一名服務生都沒看到。
臺上的人忽然擡起頭,舉着麥克風,向我的方向指了指。
我沒有後退,而是挑開簾幕走了進去。
“來,你來。”他向我招手,大聲說。
演出廳裡擺着四十多張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每張桌子配四把椅子,全都是仿古的檀木色。看來昨晚的演出非常熱烈,因爲所有的桌子上都擺着用過的茶壺果盤。地上的瓜子皮兒隨處可見。可以看出,觀衆們在此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夜晚,非常盡興。
我貼着牆邊走向舞臺,很快就看清了那人的穿着。
他穿的非常普通,上身是夾克衫,下身是牛仔褲,腳上穿着一雙黑色布鞋。一眼望去,根本不像是江湖人物。
“小兄弟,你知不知道音箱開關在哪裡?麻煩你幫我打開一下。”他說。
他的年齡大概在四十歲左右,五官面貌並不出奇。如果不是預先知道了石舟六合的情報,那麼看到這個人的話,只會覺得他是一名普通市民。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說話帶有山西、陝西的口音,這一點是能跟秦王會扯上關係的。
所有的燈光音響開關是在舞臺的右後方,我以前到這裡看演出的時候,知道那裡有一個操作間。
我從舞臺旁邊的小門進去,正前方是操作間,右手邊是舞臺。
“謝謝啊。”他說。
我希望他只是把我當作明湖居的工作人員,那樣就毫無危險性,大家相安無事。
操作間沒有上鎖,我推開門,把配電箱裡所有的開關都推上去。
一瞬間,演出廳裡的燈都亮了,舞臺頂上的字幕器、聚光燈全都亮起來。
“喂喂喂喂……”那個人開始試麥克風。
音箱通電之後,麥克風聲音很大,所以他相當滿意。
“謝謝小兄弟。”他大聲說。
我走出操作間,站在舞臺一側的布簾前面。
他不再看我,而是面向空蕩蕩的觀衆席,握緊了麥克風,大聲說:“下面我給大家演唱一段,秦腔黑頭——《鍘美案》。”
臺下是空的,沒有掌聲,於是我輕輕鼓掌,成爲他唯一的觀衆。
接着,他就亮開嗓子唱起來。
我對秦腔不熟悉,但是卻知道《鍘美案》的故事,因爲這是經典得不能再經典的劇目,任何一個戲種裡面都有。
他的嗓音非常洪亮,再加上音響又高檔,所以整個演出廳裡全都回蕩着他的聲音,氣勢非常驚人。
我站在側面觀察他,他唱戲的時候,的確非常投入,就像一個沒有化妝更衣的演員一樣,對舞臺充滿了熱愛。
一曲唱罷,他向着臺下深深鞠躬,自己已是滿臉紅光,情緒澎湃。
除了我們兩個,演出廳裡再沒有旁人,所以說如果他不是秦王,那秦王就不在這裡。
“小兄弟,謝謝你。”他向我這邊走來。
我搖搖頭:“不用謝,能免費聽到這麼好的戲,是我的榮幸。”
“你也懂秦腔,你也懂黑頭?”他有些驚喜。
我不好意思地再次搖頭:“我不懂,我們山東人大部分時間聽呂劇和京劇,但是《鍘美案》的故事我們太熟悉了,就算劇種不同,我們也聽得津津有味。”
他呵呵大笑:“很好,我看得出,你說的都是真話,很好很好。”
我們面對面站着,各自臉上都帶着微笑,就像普通的濟南人面對普通的外地遊客那樣,大家都很有禮貌。
突然間,他向前探身,臉色一變,右手中的麥克風突然調轉,抵住了我的喉結。
“日本人派你來送死?”他問。
我靜靜地看着他,表面不動聲色,但心底已經對這種變化有些吃驚。
唱戲時,他全情投入,沒想到,臉卻變得這麼快。
“日本人派你來你就來,要錢不要命?”他問。
當他說話時,他的眼睛裡就彷彿有兩把小刀,直伸出來,在我咽喉要害之處一直比劃。
我只是靜靜地等待着,在這種時候,哪怕是說錯一個字,都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且我相信,石舟六合的人不會老老實實在外面等着,而是已經潛入明湖居之內,伺機刺殺。
“日本人永遠都不值得相信。”他說,“狼子野心,詭計百出,你跟他們勾連在一起,簡直是自尋死路。小兄弟,趕緊醒醒吧,咱們中國人,得認清自己的祖宗是誰?”
“是誰?”我問。
他怔了怔,似乎料不到我會這樣問。
“我們的祖宗是誰?”我又問。
這樣的問題完全打亂了他的思路,他後退一步,麥克風在手指間轉動着,像轉動着一把刀。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說,“我走進來,你讓我幫你打開音響,我已經幫忙了,而且作爲唯一的觀衆,聽你唱完了鍘美案。現在,如果沒有什麼事的話,我該出去了。”
“呵呵。”他笑起來,“難得你如此鎮定,看起來,你也不是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日本人用你,也算選對了人。”
我搖搖頭:“真的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明湖居只是個聽相聲的地方。”
他發出一聲冷笑:“這裡當然是聽相聲唱戲的地方,但那是在往常。今天,這裡馬上就要變成修羅殺場,每一個捲進來的人,都不得好死。”
我再度搖頭,做出要走的姿勢。
“我不殺你,放你回去,告訴日本人,趁早滾出濟南城,免得惹火了秦王,大開殺戒,讓他們有來無回。”他呵呵笑着說。
從他的話裡可以聽出,他不像是秦王。
我垂眼看,他的雙手手背之上,各自紋着一朵半開的牡丹花。
這是一個非常醒目的個人標記,我依稀記得,一些江湖傳說中曾經提到過,晉中江湖上有一名非常厲害的殺手,手背上正是有這樣的記號。
那殺手姓文,名字已經無人記得,都只叫他文牡丹。
對方很精明,察覺到我的眼神一動,馬上雙手向前一伸,將手背上的牡丹展示給我看。
“看清了,回去告訴日本人,我文牡丹在此,日本人與狗不得入內!”他說。
他的樣貌雖然平凡,甚至可以說有點庸俗,但這句話說出來,卻是豪氣干雲、氣勢磅礴,令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個“好”字。
從日本人的角度出發,秦王是個反面角色,因爲他的存在,阻擋了日本人橫行濟南城。在關帝廟,言先生與秦公子一出現,就以極爲高傲的態勢壓制了日本人的士氣,使得日本人心驚膽寒,影響了他們作出的每一個決定。
通常情況下,以我對日本人做事方式的理解,他們對付前進路上的障礙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一刀殺之。所以,石舟六合作出了直撲明湖居、幹掉秦王的決定。
我不是日本人,絕對不會以日本人的思維方式行事。
在我的價值觀中,任何有利於中國、有利於中華民族的纔是對的,因爲我們是中國人,我們必須要熱愛自己的國家。否則,未來終會有一天,國破家亡,民不聊生。
我叫出了那個“好”字,大大出乎文牡丹的意料。
他盯着我,上下打量了十幾眼,才微微點頭:“小兄弟,我是不是看錯了你?”
“我就是我,不會理睬別人怎麼看我。”我回答。
這次輪到他大聲叫好:“好,說的好!男子漢大丈夫,絕對不會活在別人的閒言碎語裡,想要做,便去做,自己闖蕩出一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