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們怎樣開始?”燕塗鴉問。
“夏天石”從口袋裡取出一本小冊子,揮手扔到几案上。
“這裡是城內所有的奇術師花名冊,五成是本地人,兩成是山東人,兩成是外省人,還剩一成是外國人。你想從哪個羣體開始,我馬上就會把人找來。”“夏天石”說。
至此,燕塗鴉對“夏天石”的戒心才稍微緩和了一些,撿起小本,慢慢翻閱。
“夏天石”轉過身來,向我輕輕點頭。
我沒有理他,只是淡漠地向燕塗鴉望着。
如果燕塗鴉使用“金遁之術”逃跑,我們能夠做的,就是追蹤他的下一個落腳點,同時毀滅此處,讓他的藏身之處越來越少。不過,那是很麻煩的一件事,五行遁術是奇術中的高端技藝,我只聞其名而不知其實,要想對抗那種奇術,我很可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還有一種辦法,就是這裡殺了他。
我和燕塗鴉現在相距十三步左右,中間隔着那條黃金几案。前衝十三步至少需要三秒鐘,足夠奇術高手發出“金遁之術”脫身而去了。
剛剛走向外面的齊眉又慢慢地走回來,雙眼失神,目光呆滯,徑直走向几案。
“走開,到角上去。”燕塗鴉低聲喝斥。
齊眉置若罔聞,一步步向前走,碰到几案後,直接爬上去,再次平躺下來,就像我們剛進來時看到的一樣。
“十三少,你從這個人腦子裡拿走了什麼?”“夏天石”問。
燕塗鴉頭也不擡地回答:“所有一切,都拿走了。”
“那他就是個廢物了,連豬狗都不如。”“夏天石”說。
“所有被‘食腦之術’洗劫過的人都是廢物,以後你就知道了。”燕塗鴉說。
我表面不動聲色,但心底卻偷偷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如果花名冊上的奇術師都被燕塗鴉“吸乾”,則他就集天下之大成,成爲“奇術之王”,可以任意地施展奇術,變成這個城市乃至整個江湖毀滅的源頭。
“這種奇術會有反噬嗎?”“夏天石”又問。
“當然沒有,在‘食腦’過程中,我既是宿主,又是操控者,所有進退步驟,由我一個人掌控。這就是人腦和電腦的區別,,當我成爲‘超腦’時,目前所有以販賣知識爲業的公司都將破產倒閉,只剩最聰明的那羣人。我將和他們一起,建造世界新秩序……”
“夏天石”問的每一個問題都是經過精密設計的,正在一步一步將燕塗鴉引入圈套。
他距離燕塗鴉的距離約爲二十步,比我離燕塗鴉更遠,我們都沒有辦法暴起擊殺燕塗鴉。
“我看完了,極好,極好。”燕塗鴉快速翻完了冊子,隨手丟在齊眉肚子上。
“你有沒有感興趣的名字?”“夏天石”問。
燕塗鴉沒有說名字,而是向着“夕夕”一指。
“什麼意思?”“夏天石”一愣。
“她很好,很有個性,我喜歡。所以,我希望她能留下來,做我的貼身助理,怎麼樣?”燕塗鴉邪笑着說。
“不好。”“夏天石”立刻搖頭。
“怎麼呢?”燕塗鴉問。
“她是我的人,不是貨物或者寵物,更不是農奴和奴隸,不能夠隨意送人。”“夏天石”說。
燕塗鴉笑得更詭異:“我不會獨佔她,烤而食之,衆人分享,大快朵頤,其樂融融,不好嗎?”
他向我伸手:“你說呢?”
我想也不想,立刻點頭:“真是個好主意,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剛剛好。”
當談判雙方出現分歧點時,只要圍繞主要分歧做文章,就會打破他們的合作。現在,燕塗鴉看上“夕夕”,就是一個挑撥雙方動手的契機。
人自然不可以蒸着吃,這是一道突如其來的難題,我倒是很想看看“夏天石”怎樣應付。
“不要開玩笑。”“夏天石”搖搖頭,正色拒絕。
“我要的人,就跑不了。留下她,你們都可以活着退出去,否則的話,就一起烤來吃了。”燕塗鴉說。
我一直都緊盯他,但卻不知道他怎樣做的手腳,這黃金屋裡居然開始持續升溫,很快就上升到攝氏四十度,几案上的溫度計顯示得一清二楚。
“這樣玩,你有什麼好處?”“夏天石”問。
燕塗鴉大笑:“我沒有任何好處,就是覺得好玩。你送小冊子給我,我回敬一個大烤活人,有來有往,賓主同歡,不好嗎?”
“殺了,殺了!”“夏天石”突然叫起來。
齊眉聞聲而動,一躍而起,雙手鎖住了燕塗鴉的脖子,同時身子一卷,柔軟如蛇,盤住了燕塗鴉的腰肋。
“殺了,殺了殺了!”燕塗鴉也叫,同樣也是在喝令齊眉展開行動。
在雙方都發出“殺了”這個訊號時,齊眉停止動作,雙耳不住地突突顫動,似乎在思考到底應該聽從哪一方的召喚。
“那是燕歌行。”我從“殺了”兩個字裡找到了那人的破綻。
只有燕歌行才能想出如此複雜的圈套,反反覆覆,奇奇正正,進進出出,千變萬化。
他料到或者探聽到我和夕夕將會假扮他和白芬芳潛入,就改扮成我和夕夕進來,等於是從另外的角度揭穿了我和夕夕的身份,同時也截斷了我們的退路。
我明白了,剛剛隱隱約約覺得陷入了圈套,那種感覺完全正確。只不過,我們陷入的不是燕塗鴉的圈套,而是燕歌行佈置下的一個更廣闊、更縝密的大網。
“一切全都是燕歌行導演的大戲。”我禁不住對他產生了深深的敬佩,隨之而來的,也有無以名狀的驚懼。
江湖的水很深,但燕歌行的計謀更深,直到謎底即將揭開,我纔看到了此人智力的冰山一角。
這一局,燕歌行完勝。
“殺了——腦爲萬人之尊,食腦之術在此,誰敢僭越其主?殺了,殺了他們!”燕塗鴉的身體站得筆直,根本不畏勢如瘋虎的齊眉。
反觀齊眉,似乎已經失去理智,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他的耳朵如同安了微型馬達一般,連續震顫,最後竟然發出了筋脈扭動時的“嗒嗒”之聲。
表面看,他纏上了燕塗鴉,可十指已經放鬆,不再拼命發力,所以燕塗鴉才能自然出聲,發出命令。
“你的命是我給的,別忘了,你曾發出血盆大願,要誓死效忠於我燕歌行。現在,扭斷他的脖子,然後就可以徹底安眠了。”燕歌行並不焦躁,而是用循循善誘的口吻發出命令,低沉柔和,卻也帶着另外一種攝人心魄的詭異力量。
我悄無聲息地後退,藉助牆角,把夕夕擋在後面,免遭誤傷。
屋內的溫度持續上升,几案那邊的溫度計已經升至攝氏五十度,馬上就要進入紅色警示區。
“溫度太高,易容術會失效。”夕夕在我身後低語。
這是個麻煩,但並不算大麻煩,因爲燕歌行的易容術也會失效,到時候,大家都將恢復本來面目。
“我想到了截斷‘金遁之術’的辦法,金屬能夠導電,只要將這黃金屋通電,就任何人都插翅難逃了。”夕夕又說。
我沒有迴應,現場這些人都知道這種方法,但沒有做好絕緣手段前,給黃金屋通電就等於是集體自殺。
“夏先生。”那假扮夕夕的人驟然轉身,大步向我走來。
她臉上的易容物已經脫落半數,露出的是白芬芳的臉。
這一點我也早能料到,白芬芳是燕歌行的黨羽,表面效忠燕塗鴉,實則卻是潛伏以作內應。
“此刻,只有合力殺了燕塗鴉,我們才能活着出去。”白芬芳說。
“怎麼殺?”我問。
白芬芳沒有客套,立刻指揮:“要想剋制他的奇術,就得貼身鎖住他。齊眉無腦,不足以重用。現在,你必須取代齊眉,用盡一切辦法,控制住燕塗鴉的身體。”
這種“帶頭衝鋒”的任務十分危險,但我沒有拒絕,立即點頭答應。
的確如她所說,一旦燕塗鴉緩過勁來,在場的所有人都將遭殃。
我向前滑步,斜刺裡衝近燕塗鴉,使用摔跤術裡的“抱肋纏腕”一式,將他的左肋、左臂、右臂全都鎖住。
現在,我跟燕塗鴉、齊眉的身體都貼在一起,感覺他們兩個的身體都在向外散發着無影無形的寒氣,如同兩具長期冷凍的屍體一般。
這不是個好兆頭,黃金屋正在持續升溫,他們兩個一定不懼高溫,遭殃的將會是我們四人。
“你大錯特錯了。”燕塗鴉陰笑着低語。
突然間,他身上散發出了一層金色的霧氣,把我和齊眉全都籠罩起來。
我什麼都看不見,眼前全是高速閃動的霹靂狀金光,彷彿置身於雷電天氣裡的飛機一樣。
“金遁之術?”我立刻明白了。
在一些典籍中,曾經有智者描述過“遁術”的細節,但卻僅僅有“土遁篇”,而沒有“木、水、火、金”四種。該智者說,“土遁”開始後,施術者就會慢慢陷入土中,然後看到大地之下存在各種各樣的通道,通往四面八方任何方向。除了通道,剩下的只有烏沉沉的泥土。其次,施術者能夠感覺到,所有土壤都在不停運動,如同人體的腸子蠕動一般。在這種“無限動態”的環境裡,施術者才能高速前進,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
遠古時期擅長土遁術的代表人物是“封神榜”上的土行孫、張奎二人,但二人皆沒有好下場,沒有看到周、商之戰的光明結局。究其原因,遁術會消耗人的精力與壽命,積累到一定程度後,陽壽就會迅速耗盡,在某種意外裡死無葬身之地。
我其實可以選擇放手,而不是陷入燕塗鴉的掌控之中。不過,只要放手,他就會遠遠遁去,再也沒有擊殺他的機會了。
“夕夕,動手,動手,動手!”我連續大喝三聲。
很明顯,我的聲音並沒有穿透那金霧,剛剛張口,金霧就涌入了我的口中,將我的聲音封死在喉嚨之下。
我能感到,金霧源源不斷地進入我的體內,代替了空氣,也耗盡了氧氣,令我頭暈眼花。
“我是齊眉,春秋五霸齊桓公嫡系傳人,曾夢想憑藉一己之力,佔據齊魯大地,南據泰山,俯瞰北海,重現春秋五霸之首的皇圖霸業。爲了這個目標,我也就奮鬥了二十年,夜以繼日,殫精竭慮,甚至爲了實現這個目標,連子嗣都沒時間生養。二十年,七千兩百多天,臥薪嚐膽,忍氣吞聲,爬到‘省城第一門客’這個高位上來。未來的目標在哪裡啊,我看不到,我真的看不到了……”
我聽到了齊眉的呻吟聲,但金霧太重,即使近在咫尺,我也看不見他的臉。
每一個數十年如一日艱苦奮鬥的人都值得尊敬,無論他的目標是什麼。
祖上的榮耀是齊眉最大的抱負,他想光宗耀祖,讓齊氏在齊魯大地上再造輝煌,但那根本實現不了。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的新世界,一個江湖人要想打破規矩,其最終結果,很可能就是“壯志未酬身先死”。
金霧越來越濃重,我無意中低頭一望,自己的胸口、腹部正在向外散發着金光、金霧。原來,我也被金霧同化,成了它的一部分。
我雙臂仍然鎖住燕塗鴉,即使明知這樣做的作用微乎其微,卻不肯放手。
忽然間,萬籟俱寂,四周所有聲響都消失了,在我眼前只有金霧涌動,連雙臂鎖住的燕塗鴉也彷彿失去了應有的重量。
“發生了什麼?”我擡頭四顧,什麼也看不到。
之後,我聽到了水聲——不,不是水聲,而是海浪猛烈拍打礁石的啪啪聲。隨即,我聞到了海水腥氣,也聽見了海風呼嘯掠過高空之聲,似乎自己正漂流於茫茫大海之上。
“夕夕——”我又叫了一聲。
這一次,聲音遠遠地送出去,卻沒有收到任何回聲。
我收回左臂,在眼前揮動,將金霧驅散,悚然發現,自己竟然處於一艘巨型戰船之上。
現代化的艦艇都是鋼鐵結構,而古代大船則完全由木頭製成。眼下我看到的,就是一艘有着明顯古代特徵的木製戰船,右側是高聳的船頭,左側即是高懸的灰色船帆,而且船帆已經吃飽了風,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風口袋。風力如此強勁,推動大船在海面上急速前進,駛向茫茫未知之處。
再仔細看,船頭插着一面白色的旗幟,高度超過十米,上面繡着一個篆體的“齊”字。
船上看不見水手,只有那大旗下站着一個穿着古代鎧甲的魁梧男人。
我懷中已經沒有任何東西,明明鎖住了燕塗鴉,卻早就不知去向。
“只是幻覺!”我默默地告訴自己。
奇術是無法用任何物理學知識來解釋的,幾乎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我沒有浪費時間探究這種幻覺的來處,邁步向那旗下的男人走去。
濟南沒有海,山東的東、東南、東北靠海,我只去過煙臺、青島各一次,站在陸地上看過近海,卻從沒乘坐巨輪航行海上。
那男人的鎧甲都是硬牛皮製成,厚度約有半寸,皮質極其粗糙,很多地方都磨得變成了灰黑色,應該已經穿了幾十年之久。
他的腰間挎着寶劍,肩頭斜掛着長弓,一直在向遠方眺望着。
“這位英雄,能否請問,船是開往何處的?”我抱拳拱手,試着跟他攀談。
他沒有轉頭看我,只是急促地擺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