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對於麻將的熱愛是無底線的,歷朝歷代,都有各種版本的《麻將經》問世。在諸多理論中,“手風”是一項誰都避不開的謎題。
普通人無法解釋“手風”的神秘性,就像無法解釋人生的“運氣”一樣。
在奇術師這裡,卻是可以用“奇門遁甲之術、直覺、第六感”來解釋。每一輪摸牌,擺在面前的都是十四種選擇,打哪一張留哪一張,都會直接影響接下來的牌局。如果強行計算的話,一局結束,每張牌引發的可能性都是一個天文數字,比起圍棋的落子路數來,只多不少。
所以,人不可能在十幾秒內用腦力去窮盡所有變化。時間上靠不起,思維精力上更靠不起。此時,只能憑直覺去做,沒有更好的辦法。
我窺見嶽不羣的生死罩門就在於“快慢”二字。
他太淡定,總是等待敵人的殺招全部用盡後,才絕地反擊,一舉擊潰對方。
往好裡說,他這叫後發制人,謀定而後動;往懷裡說,他這樣做,先機全失,總是在被動中應敵,一旦底線被敵人摧毀,那麼就變成了一把漏勺,處處防守,處處遭人擊穿,最終潰不成軍。
“夏先生,你好像胸有成竹?”嶽不羣問。
我搖搖頭,淡然迴應:“你看錯了,我對打麻將很生澀,平時雖然會打,但摸牌極少。”
嶽不羣一笑:“何必客氣?深谷芝蘭,不以無人而不芳。打得多不多是一回事,打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
我們開始摸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盲摸盲打。
摸到第四輪,我已經聽牌,聽的是西風、東風對倒。
按照老手的思路,聽牌這麼早,應該是擇機拆掉一對西風或東風,由“兩聽”變成“三聽”,然後以時間換空間,做“騰籠換鳥”之局,巧妙調整。可是,我沒有這樣做,而是立即報聽,隨即將整副牌推倒亮開。
“東、西風對倒,真是好極了。”嶽不羣微笑。
牌桌上,已經有一個西、一個東,也就是說,我可能糊的牌只有兩張,也是本局僅有的兩次機會,如同大海撈針一樣。
“既然你已經明牌明聽,那我也索性亮開牌,大家打明牌吧。”他微笑着推倒手裡的牌。
不出我所料,他想做的牌是“紅孔雀”,在濟南又被成爲“條條大路通羅馬,萬里江山一片紅”。
那種牌型,手裡全都是帶紅點的條字牌,再加上紅中作將或者乾脆有三張紅中,基本等於是條子加紅中的“四刻牌”。現在,他手中沒有紅中,屬於“一上一聽”的性質,只要抓到一張紅中,隨即聽牌。
牌面上,所有紅中都沒出現,那麼他抓到第一張紅中後,接下來至少有三次機會糊牌。糊牌機率比我略大,但這副牌的大小卻比我的牌高太多了。
“佩服。”我說。
他的目標太遠大,即使是麻將桌上,也不屑於“雞糊”,而是每一副牌都妄圖糊到無限大。
“理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他說。
我並不羨慕大牌,就像我在生活中從不羨慕有權、有錢、有勢的人那樣。在生死存亡之際,我首選活下去,而不是“死得光榮”。
接下來一輪,嶽不羣果然抓到了一張紅中,立刻報聽。
我緩緩摸牌,拇指肚在牌面上輕輕一滑,已經辨認出那是一張東風。
“嶽先生,你是好牌,我是好命。你說,咱們誰會贏?”我問。
嶽不羣笑了:“好牌不敵好命,但命好不好,卻不是自己說了算的,你得證明給大家看。”
我把那張牌翻過來,放在自己的牌面最尾端,淡淡地說:“我糊了。”
嶽不羣看着我面前的牌,愣了愣,驀地哈哈大笑。
我知道他笑我是“雞糊”,但這種場合下,好用比好看重要。關鍵是,我糊了,已經搶在他的“紅孔雀”之前終結了這一局。
“你贏了。”嶽不羣說。
我鬆了口氣,因爲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結果。
“既然你贏了,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等一下要來的大人物你們都認識,姓呂。”他說。
此言一出,不約而同的,我跟連城璧都陷入了沉默。
我沒想到,呂鳳仙會在這個時候出場,並且是在雷矛星、苗素貞倒下之後。
“怎麼,看你們的樣子好像不太歡迎?”他問。
我的確是贏了這一局,但最終結果,卻向另外一個更復雜的反向演變,這讓我剛剛放鬆的心又緊縮起來。
“當然歡迎。”連城璧開口,“呂丞相是秦王會的肱骨之臣,是我的老師,是天石的前輩,他能出現在這裡,我們就好像吃了一粒定心丸。”
嶽不羣盯着連城璧,像是在捉摸這些話的真實含義。
“這一局,我不該贏的。”我苦笑着說。
“爲何?”連城璧問。
“贏,也是嶽先生設下的陷阱。”我到此刻纔看明白,對已經到手的勝利感覺異常燙手。
隔着一張麻將桌,只有一米距離,但我卻有隔着幾千重山、幾萬道河的遙望之感,因爲我看不清嶽不羣,甚至追不上他的思路,只能疲於奔命,見招拆招。
這種感覺,徒勞而睏倦。
“何出此言,夏先生?”嶽不羣又笑了。
那種貌似溫和、實則充滿狡獪的笑,讓我想起了馬戲團裡的馴獸師。馴獸師的表情總是善於變化的,面對觀衆時,有時笑,有時滑稽,有時故作震愕,有時垂頭喪氣,每一個表情都調度着觀衆們的情緒。
反過來,當他面對長鞭下的猛獸時,卻是嚴厲、冷峻、無情的,理智得像一臺上緊了發條的座鐘。猛獸的每一個動作,都必須配合他的表演,否則轉眼間就會遭到劈頭蓋臉的鞭笞。
一場表演,參與者甚衆,但真正的指揮家卻只有一個,那就是馴獸師。
我不是野獸,但在嶽不羣面前,卻感受到了野獸的無奈。
“嶽先生,剛剛你提到秘魔與天宗時,匆匆一句話帶過,我聽得甚是不過癮。不如趁此機會,你再多講幾句?”連城璧說。
“好極,好極。”嶽不羣點頭。
我意識到,連城璧正在岔開話題,試圖打亂嶽不羣行事的步調。可惜的是,秘魔與天宗也是嶽不羣故意提到的另一個命題,糾纏於此,仍然在嶽不羣的控制範圍之內。
“上世紀九十年代,秘魔式微,天宗也漸漸隱退。它們雙方互爲敵手,一方退卻,另一方也失去了展示的舞臺。不過,秘魔不會真正退出江湖,暫時的後退,不過是爲了將來大踏步前進。反觀天宗,因爲領袖無能之故,對現實世界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命令天宗弟子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尤其可怕的是,在隨後的幾年裡,天宗竟然出現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內訌局面,其中堅力量死的死、逃的逃,很多人爲了避禍,遠走美利堅和歐羅巴。於是,可想而知,天宗至此已經名存實亡……”
我迅速回顧從一九九零年至二零零零年這十年的江湖光景,的確發生過很多大人物相互攻擊的爆炸性新聞,其波及面之光,連臺、港、澳地區的洪興、東星、水房、大圈、幺四、青竹、龍堂等受到了牽連。
“秘魔轉向國外?東南亞?南亞?西亞?”我問。
嶽不羣用右手食指輕叩桌面,微微點頭,作爲對我的回答。
那十年,美國扮演了“太平洋警察”的“高大上”角色,頻頻出擊,三角洲部隊、遊騎兵、海豹突擊隊的身影全球可見,創造了屬於美國軍隊的轟轟烈烈十年。
我能猜到,秘魔不可能成爲美國人的打手,而狂妄自大的美利堅合衆國也不需要打手,自己麾下的打手已經多到用不過來了。唯一的可能,就是秘魔與美國各自站到了對立面上,所以纔出現了雙子大廈“九?一一”慘劇和接連兩次海灣戰爭。
海灣戰爭中,敵人之所以敢明目張膽對抗盟軍正義之師,除了沙漠人固有的兇悍個性之外,必定有另外一股巨大的黑暗力量在背後強力支撐。
天下之大,若論黑暗之力,還有誰能強得過“秘魔”?
若是沒有美國的雷霆怒擊,恐怕“秘魔”的妖風已經席捲全世界了。
“秘魔永遠存在,江湖上的小勢力要麼被同化,要麼就被掃蕩一空。現在,大家都面臨站隊的問題,二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嶽不羣說。
“你站哪邊?”連城璧犀利地問。
嶽不羣輕輕低頭,望着已經殘廢的雙腿,淡然微笑:“連小姐,你看,我是殘疾人,連國家的兵役法都明確說了,殘疾人可以免於服兵役。所以,我也可以免於秘魔、天宗之戰。你說呢?”
他與普通殘疾人不同,既不刻意掩飾自己的腿疾,也不故意誇大生命之悲哀。腿疾已經成了他的擋箭牌,有箭射過來,隨即舉起遮擋,令敵人無計可施。
連城璧詞窮,只能點頭:“沒錯。”
談及站隊,這是人人都無法迴避的問題。之前我處於長江部隊、韓夫人、秦王會、趙王會以及日本幻戲師這數方勢力之間,謹慎地選擇自己的位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直到現在,也沒有徹底安定下來。
“無立錐之地,如何站隊?”我問。
嶽不羣再次撫摸着桌上的麻將牌:“夏先生,不必過謙,你若想站隊,八方歡迎。”
“嶽先生有好建議?”我又問。
嶽不羣沒有回答,輕輕後仰,全身都陷在輪椅中,無聲地凝望着我。
我也看他,尤其是盯着他白而無須的人中。
“大惡”——我看到了徵兆,但結局卻始終未至。
苗素貞死,她的細蟲之陣也飄零落地,成爲死蟲。
室內,空氣中仍殘餘着雷矛星留下的血腥氣,那張他曾坐過的染血的椅子,也斜斜地倒在一邊,無人在意。
其實,我並不知道今日自己能不能跟連城璧活着走出櫻花別墅,一切皆在未知之中。
在我眼中,嶽不羣如同深藏在八卦陣中的巨型蜘蛛,未出茅廬,已經洞悉天下三分。
“夏兄弟——”嶽不羣改變了稱呼。
稱呼一變,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怎麼說?”我向前探身,直盯着他。
“我知道一些事,也有一些短淺的人脈,在站隊這件事上,能幫上你的忙。現在,我只想問一句話,你相信我嗎?”他問。
我不立即回答,也像他一樣,向後縮身,陷入轉椅中。
嶽不羣並不催促,任由我保持沉默。
我當然不相信他,但是,身在局中,我必須做正確的事,而不是想做的事。只有做正確的事,才能與高智商的敵人相抗衡。
“半信半疑。”我如此回答。
“好極了,有了一半相信,就有了一半合作的基礎。連小姐你呢?你相信我嗎?”他接着問。
連城璧點頭:“當然,如果不相信嶽先生,我就不會帶天石來櫻花別墅了。”
在連番惡鬥中,她一直都被我擋在身後,毫髮無傷。
嶽不羣也點頭:“好了,既然如此,我就斗膽,爲二位指出一條路來。”
“秘魔還是天宗?”我立即問。
出乎我意料的是,嶽不羣舉起右手,伸出食指、中指、無名指。
“秘魔,不是。”他放下了食指。
“天宗,也不是。”他放下了中指,只剩無名指單獨豎在那裡。
“剩下的,是無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只有無名,才能得以永生。”他說。
我看懂了,在秘魔和天宗之外,還有第三方大勢力,而嶽不羣就是爲這第三方工作的。
“嶽先生,請明示,到底是哪一方勢力?”連城璧說。
嶽不羣移動輪椅扶手上的操縱桿,輪椅立刻輕巧地後退,離開了桌子。
“跟我來吧。”他說。
我們跟在輪椅後面,離開麻將室,由一道狹窄的甬道前進。
這條甬道應當是按照輪椅的尺寸來設計的,兩個人並行都有點困難。
幽暗之中,連城璧伸過手來,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拼出性命救她,聰明如她,自然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