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風輕撫,岸邊綴着點點燈火。新船上已擺了酒菜,四名負責划槳的船伕將船劃到河心,考慮到這是私人宴會,荷花沒讓侍女在旁伺候,而是親自幫朋友們斟酒。
四人大快朵頤一番,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才聊起正事。
荷花對吳關道:“你剛纔的問題,縣令挪稅金給咱們,想要什麼好處,我現在告訴你。”
“好。”
“縣令需要一大筆錢填補窟窿。”荷花掃視一圈,壓低了聲音道:“縣令的二夫人與皁吏班頭私奔了,若僅是家醜還好說,頂多挨些嘲笑,總不至於死,可他們離開時還順走了一樣東西。”
閆寸和吳關對視一眼,兩人都提起了興趣。
“什麼東西?”閆寸問道。
“一顆御珠。”
“玉……珠子?”
荷花解釋道:“就是一顆罕見的大珍珠,因其爲前朝皇室用品,因此被稱爲御珠。那兩人偷走御珠,可要了縣令的命。”
“我沒明白,”吳關道:“前朝皇室的珠寶,怎會流落到鄂縣?”
“不是流落,是借用。”
“借?”
“這就要說那顆御珠的奇用了,那可不是一顆普通的珠子,它能鎮水。”
“鎮水?”
“你們可記得,今年六月,就是玄武門兵變後,雨水連綿,長安附近幾條大河紛紛漲水。”
“記得,當初還徵了許多百姓,去河邊築堤抗洪。”
“不錯,聽說那幾天情況十分危急,但終究河未決堤,有驚無險。這一切正是御珠的功勞。”
“珠子能有什麼功勞?”
“我聽縣令說,太史局的占卜結果是,若將御珠放在長安以南的威嚴之地,洪水便會褪去。”
“南,鄂縣,威嚴之地,縣衙……不會是這樣吧?”吳關驚訝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正是。”
“可是洪水已退了許多天,御珠早就該收回長安了吧?怎還在鄂縣?”
“這就是另一則規矩了,每次動用御珠,鎮住水以後,都要將御珠在原地供奉半年,使其吸取天地精華,休養損耗,否則下次再用就不靈了……”
見荷花越說越玄乎,吳關忙接過話頭道:“我明白了,意思就是縣令不僅自家出了醜事,小老婆跟人跑了,還弄丟了一顆——咱也不知道值多少錢,反正肯定價值連城有價無市的珠子。”
“正是如此。”
一直沒接話的閆寸此刻開口問道:“那他要錢是想……”
“嗨,”荷花擺擺手,“能鎮水的珍珠雖然不好找,可大個兒的普通珍珠,只要肯花錢,還是能買到的。”
“縣令是想以假亂真?”閆寸道。
“難道還有別的辦法?”荷花攤手,“弄丟御珠,死罪,調換御珠,亦是死罪,如今咱們這位縣令,兩頭都是死路,只能死中求活,自然兇險無比。
爲了買到足以以假亂真的珠子,縣令派出心腹,帶着重金去往東邊沿海之地,聽說珠子已買上了,那心腹正往回趕呢。
問題是,縣令挪出來買珠子的這筆‘重金’,就是稅金。
錢財嘛,挪用一時倒也沒什麼,只要趕在年末考績之前將窟窿補上。”
“所以縣令這是投資,他想讓你給他填補窟窿,倒也是個孤注一擲的辦法,不過……”吳關歪頭道:“我剛纔聽姐姐說,要還清縣令借給你的四千貫,最快也得三個月,更別提幫他填補買珠子的窟窿了,眼下已經到了九月……好像時間來不及啊。”
“今年倒不礙事,只要明年能將虧空填補上就行。”
“哦?”
“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跟考校官員熟了,可以塞些錢,糊弄一番。明年那位考校官員就要致仕了,也不知換誰來。”
“這是在玩火。”閆寸道:“若日後事發,牽連到你身上,誰能保你?”
“你呀。”荷花一臉無辜地看着閆寸,“這裡難道還有比你官兒大的人?天塌了當然得由你頂。”
閆寸吐出一口老血。
“先不說這些。”荷花擺擺手,“一切還得看買回來的珠子長得像不像,若像,誰又看得出來?
只要太史局沒發現端倪,正常收了珠子。將來再拿出去鎮水,不靈了,也找不到咱們頭上。太史局大約會把責任推給下次供奉御珠之地的官員,兩邊就扯皮吧,又或者推說靈氣不夠,反正跟咱們沒關係。
此事看起來危險重重,但細想想,越是這種玄乎之事,大家都無法解釋,出了問題反倒不容易追究。”
荷花將幾人的酒杯添滿,招呼道:“喝酒喝酒,你們倒也說說最近的見聞,突厥怎就突然撤兵了?”
吳關應荷花的要求,大致講了兩人在此事中所起的作用,引得荷花驚歎不已。
各自講明近況後,四人又是一番談笑,十分愜意。
宴會一直持續到月上柳梢。
“要不今日咱們就在船上歇着吧。”荷花提議道。
吳關的懶蟲已爬上了頭,自是雙手贊成。閆寸和燕子在這種事情上從來都沒什麼發言權,只能聽從兩人的安排。
喝乾最後一滴酒,又從河裡打水洗過臉,吳關和閆寸回到共住的船艙。
新船的緣故,有股木頭和彩漆混合的味道。好在古時所用的漆料均是天然材質,並不含有甲醛之類有害物質,新船新屋皆可直接使用。
“我發現你酒量變好了。”閆寸道。
“總得有點長進。”吳關道:“你別說嘿,可能跟每天早上與你一起練功有關。”
“你是想氣我吧?”閆寸道:“體格沒變強,力氣也不見長,就只是酒量變好了,這就是我訓練你的成效?”
吳關躺在榻上,無辜地攤手道:“怪我嘍?”
閆寸懶得理他,背對着他很快睡去。
喝了酒的緣故,再加上船在河中輕輕搖晃,這一覺睡得好極了,就連閆寸都比平時醒來得要晚。
醒來時閆寸只覺得喉嚨劇痛。
他很想喝水,喝河裡打上來的涼水。
但他忍住了。
與吳關同住的這些天,他已習慣了喝燒過的水。一樣食物入腹後是好是壞,旁人雖看不出來,但自己的身體還是會給出答案的。
閆寸去到船尾的小廚房,想要動手燒些水喝,卻見燕子正從廚房走出來。
他已燒了熱水,除了喝的,還有洗臉用的。
看到閆寸,燕子忙低頭閃開了目光,似是怕閆寸看出他這是在給荷花打洗臉水。
“這麼早。”閆寸倒是大方地打着招呼。
“嗯。”
“你今日還要去監工嗎?”
“嗯。”
閆寸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一句:“挪用稅金之事,你也知道其中風險吧?”
“嗯。”
“若情況不對,趕緊帶着荷花跑路,先保住人再說,明白嗎?”
這下,燕子雖還是隻“嗯”了一聲,眼中卻滿是感激之情。
而後他又補充了一句:“你們對荷花真好。”
“對朋友不就應該如此嗎?”閆寸道:“收拾一下,準備上岸吧。”
“好。”
四名船伕依照吩咐將船駛回了船塢後的小碼頭。
昨夜算是試航。
試航成功了,荷花依約去給老船匠付最後一筆款。
下船後,荷花便衝船塢歡喜道:“船很好,又寬敞又穩固,日後還想請您……”
她的話沒說完。
她連退了兩步,直撞在燕子身上。
燕子穩穩扶住了她。
荷花下意識地握住了燕子的手。
“去後頭,別看。”
燕子扳着荷花的肩膀,讓她回過身。
剛一回身,荷花就猛跑幾步,蹲在河邊,吐了起來。
船塢裡有個死人,確切地說,是有六塊屍體。
頭,軀幹,雙臂,雙腿。
閆寸率先進屋,走到頭顱邊,用刀鞘挑着沒沾到血的一縷頭髮,將後腦勺朝上的腦袋翻轉。
正是帶頭組織船匠造船的老人。
“那個,”吳關道:“昨日咱們拜的河神,她手裡的人不是也被拆了六塊嗎?”
閆寸的眉頭深深皺起,他擡眼看向四名亦上了岸的船伕。
船伕是荷花花錢僱的,此刻荷花尚未付錢,他們不敢走。
靠水討生活的人,看到這樣的屍體,自也想到了河神,他們滿臉驚恐,其中兩人還跪在河邊,不停地磕頭,口中唸唸有詞。
“此事絕不能聲張,”吳關道:“我看鄂縣許多人都有拜河神的習慣,若引發恐慌,就麻煩了,我這就去縣衙,讓衙役帶副棺材來,先將屍體收走……”
吳關的打算沒能實現。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幾名船工匆匆奔來,一見死了一地的老船工,他們立即哭喊起來。
“河神真的發怒了!”
“不該是您啊!您一輩子誠心供奉,河神不該對您發怒啊!”
“是他!昨日的祭祀他對河神不敬!”
有人伸手指向吳關,其餘幾人迅速靠近,幾乎將他圍住。
吳關懵了。
閆寸立即擋在了他身前。
“你們幹什麼?”閆寸大喝道。
他橫握環首刀以示警告,幾人若敢放肆,他會毫不猶豫地抽刀。吳關亦回過身去,跟閆寸背靠背,拉開馬步,擺出防禦姿勢。
兩人與幾名船工對峙時,更多人圍上前來。
“殺人償命!”有人喊道。
“惹怒河神者,償命!”有人提出了更有指向性的意見。
“不能放走他們!”
……
幾名船工還未動手,圍觀者卻已紛紛向兩人投擲石子兒。
船工稍微散開,以免誤傷,閆寸則一把按低了吳關的腦袋,將他護住。
荷花焦急地大喊:“你們住手!”
她已衝向了人羣,試圖靠撞擊推搡阻止他們丟石頭。
燕子的速度更快。
他飛身上前,衆人都未看清他做了什麼,站在最前頭的一名老者已被他按倒在地。
一把匕首抵在了老者脖子上。
“誰再動,我就殺了他。”
人們都住了手。
躲在衆人中泄憤,他們肆無忌憚,可若單拎出來,要其爲一個人的性命負責,他們還是要掂量一下的。
若這老丈因爲我沒停手而丟了命,該如何收場?
石頭雨一停,吳關立即踮着腳去看閆寸的頭,又試探地在他背上摸了摸,“傷到沒有?”
“躲開了,無妨。”
周圍終於安靜下來,唯有那被燕子按在地上的老者不斷呻吟着,一會兒說扭了腰,一會兒又說胳膊被燕子擰傷了。
合着古人也會碰瓷,吳關不禁搖頭。
“諸位說我惹怒了河神,那河神爲何不衝我來?”吳關朗聲道:“究竟是河神發怒,還是有人作案後嫁禍給河神?”
說話時,吳關的目光緩慢掃視一週,幾乎與每個圍觀者都短暫對視了一下。
有人恐慌,有人仇視,還有人挪開了目光。
“栽贓陷害河神之人,你好大的膽子,若河神有知,必不會放過你!”
論虛張聲勢,吳關絕對是一把好手。
閆寸亦幫腔道:“船工是否被人所害,仵作驗過便知,在此之前,誰若敢傷人,按律處置!”
燕子收刀,鬆了手。
他們已不需要人質,兩人這番話已鎮住了大部分圍觀者。
大部分,不包括剛纔被按在地上的老者。
老者在兩名後生的攙扶下爬了起來,不服氣地梗着脖子道:“他們是京官兒,本地官府必會包庇他們!”
“那你想怎麼樣?”吳關反問。
不等老者答話,荷花率先開了口。
“我知道他想怎樣,他想原價買回鋪面。”
“哦?”
“趙徐來,趙員外,不久前我買下了您在鄂縣的所有產業,共計兩間雜貨店,一間邸店,一間修車店。
我記得變賣財產時您說身體有恙,要回江南老家養病,我能接手這些產業,給您兌出一大筆現錢,您如何感激。
呵,突厥一撤兵,您病也不養了,一見面張口就要原價買回產業,被我回絕,就來此地鬧事。
趙員外,人不會是你殺的吧?”
趙員外被荷花一問,臉上很是掛不住,卻依舊嘴硬道:“此女趁戰亂低價,大肆收購我等辛苦一生才得來的產業,此事沒完!”
荷花哪肯平白受他指責,手一叉腰,道:“低價自有低價的道理,若突厥真打來了呢?再便宜的屋子,一把火燒沒了,我也得虧得祖宗都不認識。
怎的?冒險的時候我上,有好處的時候你來?你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