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幼的身體依靠着輪椅之上,膝蓋上的白色絲練都垂落地上,婉轉成爲一朵白花。粉色衣服的纖柔男子伸出手,招呼着穿着淡黃色衣服的女孩:“阿舒,過來爹這裡。”
碧連舒很快就會跑過去,坐到他的腳邊。
靠着他的腳下。
他的腿腳不好,不能長站,所以整天都會坐在輪椅之上。
剛剛纔滿十歲的碧連舒雖然頂着孩子的垂髫小辮子,不過她已經很懂事,揉揉爹的腿,一邊說:“爹,他生了個小男孩,很小很小的小男孩,眼睛還不能睜開……”
碧連舒口中的“他”就是孃的新夫,千三祗月。
千三祗月進門一年之後,生下一個男嬰。
碧連舒對這位新爹沒有好感。
她不喜歡。
粉衣男子垂下臉,烏黑的長絲掃過清顏臉頰,看不出喜憂:“你有沒有抱小弟弟?”
碧連舒想了一下。
當時她娘是叫了她,但是她沒有去。
只不過後來經過窗臺下,透過縫隙,看到剛出生的小孩子。
小得像只貓咪。
皺巴巴的臉都是紅色的。
碧連舒搖搖腦袋:“他讓我抱,但是我不抱。”
粉衣男子怪嗔着:“爲什麼不抱?小弟弟很可愛的。等到小弟弟會說話了,小弟弟會叫你姐姐。”
碧連舒大眼睛轉了一下,固執地扭着臉:“我纔不要呢!那個小娃娃好像一隻脫了皮的貓兒……爹,我怕我的手弄痛他……我那天看到娘抱着小娃娃,小娃娃突然就大聲哭了。”
娘笨手笨腳的!
粉衣男子捂着嘴巴笑:“你娘還是那麼笨!當初你出生,你娘抱你,她手腳也不知道往哪裡擺,你也是哭泱泱的!”
說起來,無數的往事。
碧連舒咬了一下下脣,仰着臉,對着她爹,央求着說:“爹什麼時候回家?”即使希望不大,即使山莊的人已經叫那個男人爲“夫主”,即使那個男人生下了一個小娃娃,碧連舒還是期望着爹能回去碧落山莊當名正言順的夫主。這裡的山坳很冷,晚上沒有人,她又不能天天陪着爹。
對着乖巧漂亮的女兒。
“阿舒,爹不想騙你,爹和娘已經分開了,爹和娘也不再相愛了,但是爹孃都會一直喜歡阿舒。”靈靈兒如此說。
若然不是記掛着弱冠的女兒,他也不會留在這裡。
“爹~~”
靈靈兒扶着女兒的精緻的小臉蛋,即使從這張酷似自己的臉蛋上也要找到那個熟悉的影子:“現在爹孃都各自有着喜歡的人。爹孃都會同各自喜歡的那人在一起,各自有新的生活,娘同千三祗月一起生活,爹也會同——那個人在一起……”
沐浴在陽光中的一線笑意。
淺淺拂過的一葉。
淺淡無痕。
蔓延的水光,倒影着一絲陽光下的陰暗。
碧連舒似懂非懂。
爹總是笑得很暖。
陽春水暖。
碧連舒喜歡留在她爹身邊,屋子雖然簡陋,沒有好看的好玩的,但是隻有在這裡,才覺得自己是一個普通的十歲孩子。
她可以不用練功。
她可以髒兮兮地窩在地上。
她可以隨意打滾。
她餓的時候,可以吃到喜歡的飯菜。
爹很能幹,煮飯很好吃。
只有在十歲的那個時候,爹是純粹的溺愛她的親爹,而不是什麼無限宮的宮主。
娘娶了自己喜歡的人,是千三祗月。
爹喜歡的人呢?
是誰?
這裡除了爹,就什麼人都沒有?
喜歡,兩個人不是應該在一起嗎?
碧連舒留着那一塊孩子幼稚的心,似乎一點也抓不到人世間情愛將是如何複雜如何隱晦……只是當命運的某一天來臨,她以身心的痛來感受那種喜歡一個人卻不能不能得到迴應的感覺到時候,她才明白那種依靠着感官的所謂愛到了盡頭的釋然和大度。只是關於當年親生父親說起“愛的人”的表情,將是她不管如何用力擦拭也是模糊一片。
碧連舒喜歡躺在她爹的膝蓋上。
每隔幾天她都來這裡,陪着她爹說話。
靈靈兒每次都會問起千三祗月的那個小娃娃。
爲了可以告訴爹一些關於小弟弟的事情,爲了可以看到爹的幸福溫和的表情,碧連舒就偷偷去看那個越長越漂亮的弟弟。
“他爲什麼一直睡覺,我看了他半天,他都沒有張開眼睛……”
“他是不是以後一直都睡下去……”
“爹,他叫做奈奈,叫做奈奈,呵呵,名字還是我取的……”
“奈奈發燒,我看他很辛苦,一直在扯着嗓子哭,不知道要吃什麼他纔好起來……”
“爹,奈奈沒事了!”
“奈奈他說話了,雖然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爹,是不是小孩子說話都是嗚嗚嗚這樣的——哎,不知道奈奈什麼時候會叫姐姐。千三夫郎說要教他纔會叫的……”
靈靈兒柔柔地坐在輪椅上,看着阿舒眉飛色舞地把小弟弟的日常描述得活靈活現。阿舒對小弟弟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喜愛之情,靈靈兒脈脈的心中就陰暗了一片:自己離開的時間不遠了。
孩子的感情是潛移默化的,大人豈會不知?
碧連舒從開始的倔強不理會,到現在的慢慢融入那個全新的家庭。阿舒已經不再叫着“那個男人”,而是會順口地叫着“千三夫郎”。
碧連舒察覺他的呆滯:“爹是想要見奈奈嗎?”
靈靈兒:“可愛的孩子,爹都想見。”
碧連舒當做是正經事,於是把粉團墩墩的奈奈偷偷抱到他爹的面前。
奈奈還是個圓圓的糰子,走路顛仆顛仆的。
靈靈兒真的有點可笑不得,抱着奶香味十足的奈奈,責怪了碧連舒一頓:“弟弟還那麼小,你半路摔到了怎麼辦?”
“我會抱住他的。”
碧連舒掐着奈奈的臉。
奈奈長得可喜。
一雙滴溜溜的藍色眼睛清澈見底。
小嘴巴愛笑,大眼睛會笑。
那時候,碧連舒會想:如果奈奈是她的親弟弟就好了。
以後的日子,碧連舒偶然會把奈奈帶出來。
直到那一天,奈奈三歲了。
爹突然把奈奈和她趕到了屋子裡面,臉上說不出的蒼白和凝重:“同奈奈到屋子裡面等爹,不要出來,記住,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出來!”
“啊……”碧連舒乖乖點頭。
爹出去,門外鎖。
碧連舒突然一陣寒顫,就緊緊抱着香噴噴的奈奈。
不過多時,外面傳來了一把女子的沉酣聲音:“你真的好找。”
有着掙扎碰撞的聲音,接着是她爹在說話:“你不要這樣,你是我的姐姐……”
最先的那個女子聲音:“呸,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姐姐!你自問,有當我是你的姐姐嗎?如果你當我是你的姐姐,就回來我身邊……但是,你不敢,你不敢回來面對我!因爲你害怕,你一直都在怕,你就沒有把我當做過姐姐!你把我當做什麼自己心知肚明!”
“姐姐,我……對不起。”
“對不起?這一聲‘對不起’是不是已經太遲了?”
“我說對不起,不是因爲以前的種種,而是現在,對不起我不回去無限宮的。”
“到現在,你還要傷我的心嗎?”
“姐姐……”
“你這輩子就沒有試過傷心?心會痛的……你看看,你看看,這裡,心真的會痛的……做了那麼多事,還不是你想要得到的嗎?我把這一切都給你,你回來好不好?”
“我很累了。”
“你有資格說累嗎?你這樣的人有資格想要安度餘生嗎?不要癡心妄想啦,你是你把剩餘的人生跪下地獄邊緣不停慚愧,也不能洗清你的罪孽!明白嗎,不可能的,同我回去吧!”
“不,不要!”
“呸!”
後面已經很混亂了。
碧連舒才驚覺這一切都是真的。
外面那些打鬥聲音,外面那些慘叫聲,外面……
呼呼蕭然。
碧連舒第一次感覺到恐懼,拼命推着門,叫着:“爹,爹,放我出去!爹!快點開門,爹你怎麼啦?奈奈哭了,奈奈要哭了!!”
碧連舒摸着身上。
刀或者劍……
碧連舒還沒有來得及找到將門劈開的刀,跟前的大門扉突然就碎成粉塵,震起來的碎屑激動着碧連舒的臉。
她連忙護着奈奈的腦袋。
奈奈被這樣的情景嚇得哇哇大哭。
“爹……”碧連舒仰起臉就看到倒在外面的爹。
鮮血如染。
撲到零落。
不知道是不是已經——
碧連舒腦袋一空,她沒有出手,就感覺手中一空。
“奈奈!”
那一抹灰色的人影快得讓她抓不住。
奈奈的哭聲突然就大了起來,他扭着身子,正在灰衣的女人懷裡掙扎。籬笆跟前站着一個身材高挑的妖豔女子,灰衣昏暗,女子臉容如月,月白色的臉龐一側則有着盛大的蓮花狀妖紅色印痕。
碧連舒看清楚她,頓時無法行動。
碧連舒不想承認:那個妖色的女子酷似她爹。
那個臉帶着妖蓮圖案的女人,一手抓住奈奈的雙手,紅瞳的赤色對着奈奈的娃娃臉,突然笑着:“孩子叫你爹?原來你不願意回來我身邊,是同其他女人生了孩子?兩個孩子?你還能生孩子?孩子長得挺可愛的,長得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