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臨城外往北去,走大半個時辰便近了北營,秦莞一路上掀開車簾看着外面,只當繼續踏春了。
等到了北營之外,早已有將士在門口候着,見燕遲馳馬而來,當即跪地行禮,燕遲馬背上點了點頭,翻身下馬回身來接秦莞,等秦莞從馬車裡面出來,北營的將士們不由微微瞪大了眸子,他們許多人還沒見過秦莞,如今一見方纔知道睿王妃何等絕色,而看燕遲對秦莞妥帖溫柔,衆人更覺不敢置信。
燕遲迴身扶了秦莞下馬車,見秦莞斗篷略散,便又給秦莞繫了系斗篷的帶子,他眉眼之間盡是柔情,哪裡還是從前那個不苟言笑的魔王少將軍,衆人眼睛發直的看着,等到燕遲帶着秦莞轉身入營,方纔一個個做賊似的低頭不敢再看。
古凌跟在二人之後道,“屍體是在北邊一處雪谷之中發現的,那邊如今還有積雪,發現的時候這二人已經被凍僵了,不過送回來的路上天氣轉暖,屍體便爛了,如今很是不堪看。”
見燕遲要帶着秦莞同去,古凌不由解釋了一句,這話意在提醒,好讓燕遲不要帶着秦莞去看那般可怖場面。
誰料這話說完,燕遲卻只是“嗯”了一聲,依然帶着秦莞走在前。
古凌見狀只得硬着頭皮上前一步,“殿下,那兩具屍體可怖,是否請王妃去議事帳小坐片刻?”
古凌不知道燕遲帶着秦莞來的目的,此前燕遲說待會兒指不定還要讓秦莞幫忙他也不懂,他想着,燕遲多半是因爲對秦莞的寵愛方纔由着她的性子,可他卻覺那場面莫說女子了,便是營中見過血殺過人的士卒都要見之色變。
古凌是好心,燕遲聽到這話卻是一笑,他轉而看向秦莞,想看秦莞的意思。
秦莞自然搖了搖頭,於是燕遲便道,“不必,直接帶我們去便是。”
古凌心底嘆息,看來還是他把情況說的太簡單了,等下真的看到了那屍首,王妃便知道厲害了。
不多時一行人便到了大帳之前,此處軍帳略偏僻,本來是一處軍器房,如今騰出來,暫時放着兩具屍體。
剛走到門口,秦莞便聞到了一股子迫人的屍臭味道,她拿出巾帕,將口鼻捂了住。
古凌見狀心底又嘆息了一聲,心想秦莞這樣的貴女果然是受不住的。
走在最前的士卒已經將門打了開,門一開,屎臭味道更是刺鼻,燕遲在鼻尖處揮了揮,而後便進了屋子,古凌本以爲秦莞聞到這味道便要打退堂鼓,誰知秦莞卻也毫不遲疑的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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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門,秦莞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氈毯之上的兩具屍體。
這是兩具先被冰凍,而後又暖化,繼而急速長滿了屍綠,如今已經腐爛的不成樣子的屍體。
死者二人皆是男子,身高五尺,體格看起來頗爲健壯,二人身上穿着周人的服侍,腰間繫着蹀躞帶,而蹀躞帶上空落落的,顯然武器已經被古凌取了下來,此刻,發黴的棉袍緊貼在二人身上,而所有暴露在外的屍體部位,皆長滿了紫綠屍斑,尤其是兩個人的頭顱,因腐爛而腫脹,五官早已不辯,黃褐色的膿水從七竅之中流出,看着便叫人心底作嘔,而氈毯之下,屍水已經彙集成了一條細細的小溪蜿蜒開來,屋子裡,是比門口還要濃重十倍的腐臭之味。
秦莞仍然捂着口鼻,可面上神色卻十分鎮定,她不似看熱鬧之人只看一眼屍體就驚嚇的轉頭,而是細細的,仔細的在描摹屍體上的細節之處,很快,她吩咐道,“將窗戶打開散散味道,這屍臭有毒,久聞無益。”
古凌一聽,頓時一訝,揮了揮手吩咐兵丁開窗,目光卻落在秦莞身上,越看古凌越是心驚,秦莞神色泰然,語氣沉定,一雙眸子更是透着寒光似得雪亮,這樣的神態氣勢,足以表明秦莞不僅不害怕,還在探究這屍體內情!
古凌心底震動頗大,強忍着面上纔沒表現出來,這邊廂燕遲卻是如常的道,“武器拿下來了?”
古凌點頭,吩咐了一聲,很快便有氏族取來了兩把長刀。
那兩把長刀用布裹着,古凌道,“殿下小心,刀上有毒,早前取刀的屬下手上已經起了皰疹。”
秦莞看着那刀鞘上的黃褐色印記搖了搖頭,“不是刀上有毒,是刀上染了屍毒,這二人至少死了一個月以上,回來的路上體內腐爛的屍水流了出來,便成了毒,讓那長了皰疹的士兵用蒼朮熬成的水洗手,三日之後便會好。”
古凌睜大了眸子看着秦莞,愣了愣才應聲。
燕遲隔着布將兵器接過來,又將刀鞘朝外一拔,當下眉頭微蹙,“是上好的精鐵。”
古凌點頭,“是,所以末將才懷疑是朝廷的探子,否則這樣好的精鐵哪裡來的?尋常駐軍衙門可不會配這般的刀!”
燕遲狹眸道,“前日才得了消息,皇帝欲要西征,可朝臣卻不同意,且他們遲遲未籌集夠糧草,一時半會兒是不會發兵的,難道說皇帝表面上沒有發兵,實際上卻已經打算從蒙州入手?”
古凌也跟着沉凝道,“屬下也有此猜測,朝廷發兵,走定州反倒沒有蒙州來的絕妙,定州雖然進,可從定州往朔西的路卻極艱難,易守難攻,而走蒙州,雖然稍稍繞了路,進軍的路卻要少些天塹。”
燕遲將武器交給一旁士卒,下令道,“派一小隊人去一趟蒙州,尤其看看蒙州駐軍如今在何處?”
古凌應聲,燕遲打算出門,秦莞卻沒動,燕遲看着秦莞道,“怎麼了?”
秦莞蹙眉道,“雖然這二人五官難辨,可我看着卻覺此二人似有些蠻族相貌,你可還記得在晉王府後院發現的那具屍首?”
燕遲點頭,“自然記得,怎麼了?”
秦莞道,“我驗那具屍首的時候,發覺蠻族人的眉骨尤其突出,而鼻根處凹陷也比周人要多,你看這兩具屍體,細看之下,似乎也是如此,有沒有可能,這兩個人是蠻族之人?”
燕遲蹙眉,“你是說戎人?”
秦莞“嗯”了一聲,“此前聽你說,戎人也有可能從東北方向過來,所以你才吩咐設了哨營,既然如此,是否是戎人裝扮成周人來做探子?”
秦莞這話一出,燕遲和古凌的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這屍體早已腫脹的醜陋不堪,燕遲和古凌還真沒看出來二人長相奇怪,如今秦莞這般一說,燕遲也皺了眉頭,骨相他看不出來,可這二人身量極高,倒是符合戎人天生高壯的體格。
燕遲忽然警惕起來,整個冬日戎人都毫無動靜,前兩日白狼關上報的消息也說關外安靜一片,難道說……不是戎人沒有動靜,而是戎人打算從北邊入侵?
燕遲瞬間肅眸道,“莞莞,你說的極有可能,我這便派人往北邊查探。”
秦莞卻沉靜道,“我只如此一說,或許也有不準確之處,眼下屍體如此,光看還是難以斷定,到底是周人還是戎人,我驗屍之後便可知道。”
燕遲略一遲疑,卻是不想讓秦莞受這個苦,而一旁古凌則震驚的瞪大了眸子。
驗屍?他沒有聽錯嗎?!
秦莞知道燕遲不想她勞累,便一笑道,“不會累的,我本就善此道,等驗了屍首,你再下令不遲。”
燕遲不由握住秦莞的手,“既是如此,那便驗屍,要準備什麼,你只管吩咐。”
秦莞點了點頭,轉而看向驚呆了的古凌,見本來老成寡言的古凌瞪着一雙眸子望着她,秦莞不由失笑,“古將軍,勞煩你去營中軍醫那裡尋一套刀具來,再準備蒼朮,皁角,生薑,再打些乾淨的水來,另拿兩壇白酒,若是能找到護手之物則就更好了,勞煩古將軍——”
古凌後知後覺的反應了過來,忙道,“好,末將這便去吩咐,王妃和殿下請去議事帳稍等等。”
秦莞點了點頭,這才和燕遲一起出了大帳,等到了議事帳,燕遲便沉思起來。
秦莞見狀便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並非確定。”
燕遲握住秦莞的手薄笑一下,“是你提醒了我,我和古凌都先入爲主了,如今朝廷那邊頻繁來消息,以至於我們都在等朝廷發兵,卻疏忽了戎人已經一整個冬天沒有動靜,如今開了春,戎人必定開始蠢蠢欲動,即便驗出來這二人非戎人,我也是要派人好好去北邊巡邏一番。”
秦莞這才心安了兩分,二人在議事帳等了兩盞茶的功夫古凌便快步而歸,秦莞吩咐要找的東西都找到了,而他尋來的護手套雖然不及燕遲給她的精緻,卻也是能用的,古凌道,“此物乃是營中軍器營一位老鐵匠之物,尋常是帶着打鐵防火燙的,有些老舊,也不合手,請王妃多多擔待。”
秦莞尋護手套乃是爲了防屍毒,見這老鐵匠的護手套也是獸皮縫製成的便放了心。
“能用便可,旁的不礙什麼。”
秦莞見準備妥當,便又回到了停屍帳,她先將蒼朮皁角點燃放在屋子裡薰了半盞差的功夫,而後又用白酒潑在了兩具屍體的身上,做這些皆是她親力親爲,古凌在旁邊看的心情萬分複雜。
等潑了白酒,秦莞切了一片生薑含在口中,戴上了護手套後走到屍首之前,一擡手,將緊貼在屍體之上的棉衣扯了下來。
棉衣之下的屍體比別處腐爛更甚,秦莞除去棉衣,一下子暴露出底下壞爛的皮肉,光是腐爛便罷了,如今,屍體之上蛆蟲滿布,屍斑猙獰,看到這一幕,便是古凌都沒忍住的轉身一嘔。
燕遲眉頭驟然皺起,秦莞卻站在屍體旁十分鎮定的用白酒將那些蛆蟲都衝了下去,有用打來的清水,將屍體表面污漬衝的乾乾淨淨,這纔拿了刀具上手,這邊廂,古凌雖然沒有真的吐,卻也難受至極,等他轉過身來,卻見秦莞拿着刀沿着屍體的眉骨處切了開,腐肉一切極破,那堪堪欲露的骨頭一下子露了出來,古凌手上不知多少人命,可看到這一幕,到底沒忍住一個轉身衝出了帳門,他在外難受的乾嘔了半晌,等緩過來時便有些發怔。
從前只以爲他們的殿下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貴女爲王妃,且對其寵愛有加,可如今,古凌方纔知道了這位王妃的厲害,死人並不可怕,腐爛的死人也不可怕,可讓他莫名難受的,卻是秦莞與那腐爛死屍靠得極近,而後用刀一點點削去腐肉的場面,許是因爲秦莞容貌太過驚豔,便讓那腐屍更顯得猙獰惡心……
古凌在外面緩了許久才低着頭走到了帳門口,看着帳門,想進去,卻又邁不動步子,正猶疑着,裡面傳來燕遲的聲音,“受不了就在外面待着吧,這場面可比戰場上來的叫人難受多了。”
燕遲說話之時頗有幾分無奈怨念,可見他也不耐這場面,只是秦莞還在裡面,他無論如何都要陪着纔是。
古凌面上暗暗一紅,很有幾分頹唐的留在了帳門外。
他堂堂朔西軍四品宣武將軍,如今卻連一個女子都比不上,這種感覺,簡直比打了敗仗還難受!
帳中,秦莞已經切開了腐屍的左邊肋骨,她從頭到腳一一檢驗下來,最終決定剖屍,燕遲一直在旁看着秦莞做這些,眼見秦莞額頭上又起了薄薄汗意,忙掏出帕子上前去給秦莞擦汗。
秦莞剖驗了第一具屍體,又清理了第二具屍體,只是未曾剖驗,只將其從頭到腳好好地查驗了一番。
沒多時,秦莞直起身子來,“好了。”
她吐出薑片,又將護手套摘下,然後才走了出來,一出門,秦莞呼出一口氣,看了一眼白着臉的古凌,見站在這帳外說話也不是個事,便道,“去議事帳說吧。”
到了議事帳,秦莞直接道,“此二人死亡時間在一個月以上,也就是在三月初出的事,二人身上外傷已看不出,不過都有骨折之象,死因卻是被凍死,應該是失足墜落雪谷,而後昏迷之下被活活凍死,剛纔我猜測這二人有可能是戎人,如今驗屍之後更肯定了心中所想,此二人不僅眉骨高挺,山根位置更低,髖骨也比周人更爲粗壯,即便不是戎人,也是其他西域部族之人。”頓了頓,秦莞道,“這一次二人被送回來身邊只帶了兵器,卻無他物,我建議,去找到這二人的雪谷繼續搜尋,應該還能找到馬匹或者二人隨身之物,或許能知道二人身份和目的爲何!”
秦莞說完這些,古凌更覺匪夷所思了,燕遲卻是如常,“正該如此,古凌,你立刻派人北上。”
古凌點頭,當下便轉身出去吩咐,帳中,秦莞只覺腰背有些痠疼,正要自己揉一揉,燕遲卻一把將她拉到了懷中抱着,秦莞一時有些錯愕,“怎麼了?”
燕遲沒說話,只讓秦莞靠在自己懷中,秦莞眨了眨眼,一時笑道,“這對我而言,和醫人無二,當真不算辛苦。”
燕遲嘆了口氣,大手落在秦莞後腰處,輕輕的按揉着,秦莞被他掌心熱力燙着,又覺得舒服,又覺得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二人於牀幃之間,燕遲便極愛如此撫她腰身,如今雖然情景完全不同,可秦莞身體彷彿有了記憶似的,燕遲撫着撫着,她便是一陣微微輕顫,她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見時辰不早,忙一把抓住燕遲的手道,“快些和古將軍商議完,說完了咱們好回去,再晚便要天黑了。”
燕遲發現了秦莞面頰上的微紅,聞言笑着親了她兩下方纔又叫了古凌進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