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莊子上住了三日,傅百善終究惦念家裡的女兒, 再不肯由了性子跟着在莊子上悠閒度日了。裴青看着容光煥發更顯明豔照人的媳婦兒, 心想兩個人偶爾來度個假也是好的。
馬車慢悠悠地到了平安胡同巷口, 傅百善扶着裴青的手剛剛跳下來, 就見裡頭跑出一個小廝悄聲道:“大人你可回來了, 有個人在門口等了你整整三天。”
傅百善揚頭看了過去,就見離大門十來步遠的楊樹下站了一箇中年人,穿了一件青褐色的綢布長衫。大概四十幾歲, 頷下蓄了一縷鬍鬚,看起來文質彬彬頗有風度。見她望過去,那人遠遠含笑拱了拱手。
這卻是個面生之人,傅百善正在細想這是誰,就忽覺身旁的男人胳膊一緊, 將馬車上的幾樣物事交給等候在一邊的小廝, 又拿了用油紙在越勝齋買的生煎三丁包子交到她手上,淡淡道:“你先進去看小妞妞,我等會就進來!”
說到女兒,傅百善一連三天未見心裡委實想念,立刻再也顧不得其他就要往裡面走。不過這樣隱含冰誚背脊僵直的裴青她從未見過,彷彿一瞬間就人爲地鍍上了一層叫人捉摸不透的灰膜。於是, 她站在門檻前遲疑着回了頭不肯再動。
夫妻做得久了, 只是一個眼神的不同對方便能感覺到異樣。裴青微微嘆氣, 連忙收斂渾身的冷寒仰起笑意道:“進去吧, 我處理些雜事稍後就來, 還有越勝齋的三丁包子千萬要給我留幾個。頭回就讓你一個人盡吃了,半個都沒有給我剩下!”
傅百善見他在外人面前竟然如此打趣自己不禁有些羞赧,略略一點頭便自去了。但在那一回頭的瞬間,她卻極清楚地看見丈夫和那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在某一個角度竟然看起來有些肖像,她在心裡便隱約明白那人的身份了。
裴青待人走得見不着身影了,才轉過身子漫不經心地撣去下襬上的灰塵道:“不知這位先生在我裴家的門口踟躕流連三天,到底所謂何事?要是讓御史臺的老大人們看見了,少不得又是一場是非。我至京城不過一年,別的不說只是這點羽毛還是頗爲愛惜的!”
宣平侯趙江源沒想到這孩子言辭如此鋒利,一見面便冷刀寒劍相加。惶惶之下也覺得自己來得好似有些孟浪,面上便微露愧怍之意。但想到家中那些個糟心事,便鼓足勇氣道:“前面不遠處是一家小茶樓,我定了一件雅間,想跟你說幾句話!”
裴青看着這人小心翼翼的樣子,一時便有些恍惚。
昔年,這人白皙俊秀的臉上時時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彷彿面前站的不是血親而是刻骨仇人。當僕從將一記又一記的板子重重敲擊在自己細弱的背上時,他還嫌懲罰得輕了,劈頭奪過掌寬的荊板親自上前狠狠地抽打。那些遙遠的記憶就像上輩子的事情,此時想來就像書肆裡的舊書一樣陳腐不堪了。
裴青擡頭看了一眼頭上工整書寫了“裴宅”二字的匾額,不禁啞然失笑。大概是這幾天在山中跟珍哥的自在日子過慣了,對平日裡慣常見的古舊糜爛事務竟然有些由衷的不耐煩。他深吸一口氣,知道這是人來人往的街巷,叫有心人看見了怕是會引起物議,便擡腳大踏步地往茶樓走去。
趙江源心頭大喜,心裡雖然還有些惴惴卻比來時有底氣多了。他模糊地想到,畢竟是親父子……
茶樓的博士開了雅間,又取了各式茶點端上來才恭敬退下。趙江源微微笑道:“剛纔那位就是傅鄉君吧,果然英姿颯爽不同一般女子,與你堪爲良配。若是你娘看到如今的模樣,只怕也會爲你心生歡喜的!”
他這話裡頭有些微探聽的意味,因爲他總疑心裴氏也未死,只是因爲昔年被傷得狠了,才一直隱藏不出。
先前回來時還是一片繁盛春景,轉眼間天色卻變得幽暗,愈來愈大的風吹打着茶樓屋檐下懸掛着的竹簾,彷彿就要下暴雨了。裴青把玩着手中小巧的青瓷茶盞,斜靠着椅背垂下眼眸輕道:“我家小廝說你在我的宅子外面流連了整整三日,不知所謂何事?”
趙江源忙收整心神,想到今日所求之事也有些赧然。但是京中能求的人他俱已求遍,別人一聽說此事的究竟,有些人連照面都不願意打就推辭了。有那麼一兩個心地慈善些的就勸誡道:“大理寺卿白令原是秦王殿下的老丈人,令公子傷了他的幼子,況且直到現在還生死不知,此事只怕難以善了!”
將前些日子在外西城花萼樓裡發生的糾紛一一道來,趙江源簡直頭都擡不起來,囁嚅着道:“我一向在雲南任職,趙央就讓他娘帶得嬌慣些,一個言語不對付就犯了小性也是有的。城西兵馬司一天到晚要來好幾趟衙差,他也是委實嚇壞了。”
裴青幾日前自然聽說過這段公案,可是這與他又什麼干係?原告被告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打死打活就只是那麼一回事罷了。他蹙着眉頭微微有些不耐煩道:“我還有事,這位先生能否將事情明瞭,你找我到底所謂何事?”
趙江源見他的態度先前還算溫和,此時不知爲什麼就變了,不敢再耽誤忙道:“我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好多人都勸我聽之任之。可是,趙央再紈絝闖了再大的禍事,他畢竟還是我的兒子,所以能救一把還是要救的。”
外面的雨聲漸大起來,冰涼的雨點敲擊在竹簾上,不一會工夫欄杆面前便留下了深深淺淺的溼痕。
趙江源不覺將身子伏得低低的,熱切道:“我知道你剛到京城時任了一段時日的東城兵馬司指揮使,與這西城指揮使自然是相熟的。你能否從中說幾句話,對趙央的刑罰能否輕些,當然上下打點所費的銀錢我一併奉上!你還是伸手幫幫他,趙央畢竟是你的……親兄弟!”
裴青耳目一陣轟鳴森然,卻是想起母親頭也不回地攙扶着重傷的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那座大宅院,究根結底就是爲了這個男人新娶的小妾被磕傷了頭。這算不算天道循環因果報應,有嘴無法辯駁有怨無法伸張的憋曲,今日終於換了人!
裴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此時才覺得被人生生擋在門口有家不能回的氣悶鬆散了一些,懶洋洋地將手中的杯盞玩得飛轉道:“這位大人是不是今天起得太早,或是出門沒有看日子,怎麼睜着眼說瞎話?滿京城包括皇帝陛下都知道我姓裴,祖籍廣州惠山,幾時與你兒子成了親兄弟?”
趙江源張了嘴驚住了,半晌纔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道:“你是趙青,你是我的原配裴明蘭所生,怎麼就不是我的兒子呢?當年我與你母親置氣,千不該萬不該遷怒到你的身上。你不知道得知你母子倆殞命山澗之時,我悔得跟什麼似地,這才放棄京中的榮華跑到蠻荒之地一呆就是十年。”
雨聲越來越大,如柱的雨水噼噼啪啪地衝洗着屋檐,一股股的流水卷雜着街面上的雜物沿着溝渠飛快地涌動。今年的雨水倒是來得有些早,東南才遭洪澇,希望京城的這場雨不要下成禍害。裴青心裡暗暗思忖,就沒怎麼分神聽清面前之人的一番肺腑之言。
趙江源卻是越說越傷心,甚至眼淚都流了下來,“我年歲大了就請調回京,沒想到一進京就看到了你,這回不是緣分是什麼?那時你一身戎裝,以往的形貌神態也改了大半,可是父子連心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你。只要……你幫了趙央這回,我就向朝廷爲你請封世子之位!”
爲了那個妾生子竟連世子位都拱手相讓,趙江源言辭鑿鑿幾乎痛哭流涕。他卻不知他爲趙央做得越多,裴青的心中越是淡然。甚至還在惋惜,母親那般豁達開朗的一個女人就因爲所託非人,到傷重致死的時候才幡然醒悟。原來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那個好運道,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的。
裴青臉上的神情越發淡漠,低頭盯着雲青長衫下襬上不知何時沾染上的一團污漬,好半天才緩緩開口道:“我聽說過令公子的事,只是大人你委實找錯了人。我慮大人是心急所致,就不追究你胡言亂語之罪。作爲晚輩,某倒可以指條明路,大人找西城兵馬司指揮使其實沒有半點用處,還是將力氣使在秦王~府看看還有無挽回的餘地。好了,言盡於此告辭!”
趙江源還沒有緩過神來,就見那年青人已經起身大跨步地邁下木梯。仗着身高腿長手腳利落,幾個閃躍就在雨中不見了身影。
他呆呆地望着如垂練一般的大雨,心裡再次升起了莫名悔意。要是這個兒子一直在自己的身邊成長,最後順利進入仕途,同僚那些豔羨的目光是不是就會停留在自己身上!還有那座小宅子裡,得到皇帝親口嘉獎被敕封爲正四品上騎都尉的親家和精明幹練的鄉君兒媳,統統都會對自己以禮相待恭敬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