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簡笑着問乞者:“是在說我嗎?”
乞者道:“當然。”
艾簡又強顏道:“那何以見得我要比你還慘呢?”
乞者笑了,而且那笑聲很大,大得有些誇張。幾乎蓋過車站所有的噪音。
乞者在艾簡面前扔下兩百塊,說:“年輕人,人生一場夢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底是真到底是假,夢歸夢,活着又是一生。日日沉沉,夢夢渾渾噩噩,一醒一夢,片段銜接,人生一場夢咧。去吧,千萬別回頭看!千萬別回頭!年輕人,有緣哪,我們還會再見的。”
乞者提着殘破的揹包怪笑着離開,只剩話語餘音夾雜着喧鬧懸繞在艾簡耳邊久久不散。
我沉默着,事實上我一直沉默着。就好像我打一開始就是多餘的——這我也知道。
艾簡沒在意,覺得只不過是些瘋言瘋語。反而是乞丐丟下錢財轉身那瀟灑的樣子真真令人崇拜嚮往。
“那揹包裡會裝有什麼呢?看起來還挺沉的。”艾簡在想。
艾簡是猜不到的,不過艾簡興許能猜中的一點是:衣服是垃圾堆裡撿來的,揹包也不例外。
乞者的表現讓艾簡心生敬畏,毫無貶低丐幫的意思。反而一改從前,對乞討的人另眼相看。
艾簡看着毛主席的頭像落在地上,覺得萬人迷就這樣被丟棄心生惻隱,然艾簡看到地板上寫着:“家鄉汶川,不幸遭遇大地震,家人無一倖免,窮途末路……。”
我想上前擦掉,不過我知道我沒這機會。畢竟它們早就暴露無遺了。
仔細看看,粉筆字寫得還挺藝術,才知道書法高手在丐幫。可偉大拱手讓人,可嘆了一幫磚家不能目睹。這是我的悲傷。
艾簡倒因此更加嚮往丐幫,就是不知有沒有收艾簡這類淪落不上不下的。見到這文字的作者艾簡一定要叫師傅,另外還可以學幾招打狗棍法。如果可以我也會這麼教唆他。
現在貓都不抓老鼠,狗也都跟着女主人,艾簡只要把那些貪官當狗打也省幾個錢讓民富國強,也好收復失地,還我山河。關鍵是艾簡現在如何自保?艾簡心中一番糾結,想想又一番自嘲狠笑。
擡頭看時乞者已消失不見蹤影。嗟來之食倒是簡單,這樣坐着就輕鬆拿到兩百塊,事到如今談尊嚴何謂?艾簡用手扒開紙削和雜物,很用心很誠意地吹去灰塵。地板上的字由此更加明顯,看着它艾簡心裡平衡了“乞討”的概念,反而藉着那一手好字毫不謙遜有點自豪感萌發。
艾簡很虔誠很卑微地坐着裝可憐,其實不用裝也有七分像,只是直到夜深人靜卻沒能再看到一個硬幣。肚子倒是餓得咕嚕叫。估計也是前肚皮要貼到後肚皮。“人是鐵飯是鋼”,這人跟鋼鐵怎麼勾搭的關係其實很令人費解。
艾簡的總財產是兩百五十塊。回不了家。不用編造理由回去騙老孃,該慶幸自己如願以償嗎?外面蚊蟲多,深夜也冷。找個地方落腳是當務之急。艾簡心裡清楚。
夜影深得有些能琢磨到心臟跳動的煩躁,留在手機裡滿滿相關的人都站成岸,觸不可及。
艾簡忍不住一個一個地撥號,不是過有效期就是無法接通,接通也是陌生人的聲音。
好不容易能聽到熟悉的聲音。艾簡喜出望外,總算還有你,至少還有你。艾簡這樣激動,那樣期待。艾簡還沒開口,因爲心裡沒底。電話一端卻很禮貌地先開口,說:“艾簡,我是真心愛過你的,但很抱歉我已經無法跟繼續你走下去。人的一生就像一趟旅途,你我結伴而行,但接下來是個十字路口……因爲我要結婚了,我肚子裡的小傢伙就要五個月,祝福我吧!……孩子不是你的,所以你也不用再找我。他會生氣。byebye!”
多好的比喻,多好的分手理由,還懂得“他”會生氣不容易。事實上分手並不一定非要有個能信服的理由,有時候走着走着就散了,不知不覺。艾簡也說了拜拜,因爲一時腦子空白。愛情就是扯淡,扯着扯着就淡了。
毆蓉蓉從沒跟艾簡說她懷了孩子。艾簡猜自己真真是個多麼可笑的人。這等令人作嘔的青春居然在自己身上發生着,自己卻不自覺。讓我看着這種事在我面前發生,我又何嘗不覺得自己有心無力簡直就是個窩囊廢?!
好在艾簡還沒帶歐蓉蓉回去,也還沒跟歐蓉蓉解釋家住三層樓房的尷尬。
三個月沒接到一個單,於是淪落到這地步。艾簡糾結的是毆蓉蓉肚子裡的孩子誰是父親,在一起半個月,才分開兩個月。我當然知道,我知道孩子的父親不是艾簡,但我卻不能告訴他。
當然,絕對不是我的。
艾簡相信,毆蓉蓉總算說一次真話,孩子不是艾簡的。艾簡終於自己腦袋開竅。五個月?時間在常識裡出了錯,於是艾簡相信毆蓉蓉。不得不說,艾簡也知道不論真假毆蓉蓉註定也只是自己生命中悲傷的其中一個插曲。
手機掛掉緊接着是一聲煞有安慰的短信鈴聲,不過內容沒啥新奇,同樣的調:“尊敬的用戶,您的餘額截止2014年10月28日已低於5元,爲避免停機請您儘快充值……”。
艾簡整整一夜不能入睡。想了很多,包括走到窗前打量死亡的底線。面對死亡一刻卻不能鎮定自若,所有重要不重要的東西本該轉瞬雲煙,卻在艾簡腦海中更加不可抑制地浮涌。
爲什麼還活着?
給個理由。沒有回聲,也喊不出聲,一片安靜。
爲什麼連死的勇氣都沒有?給個說法。夜的沉默讓艾簡幾乎窒息掉。
如此關鍵時刻才知道自己有多猥瑣,多膽怯,多懦弱,多沒用。艾簡的想法越來越極端。
我想回答他的,我知道活着的理由。我確信我可以說服他。我有足夠語言證明這世界還是多麼精彩的多麼值得令人眷戀的。可是我不能說。我不可以跟他講。
終於,手機再也打不出去。欠費停機。艾簡記得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流眼淚。當然,除了當孩子還是孩子有過單純哭聲。
收件人一欄空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艾簡居然開始蹲在窗前用信息發件箱寫了一封遺書:
“媽,對不起。謝謝您這麼多年來的養育之恩,孩兒不孝,出來四年多隻剩最後兩百塊錢的財產。孩兒先走了,請勿牽掛!不孝子艾簡敬上。”
燈光暗淡,鋪設的是死亡一樣無盡的憂傷。我看到了遺書的內容,我的眼淚忍不住在眼圈打滾。
艾簡用手機壓住兩張人民幣,然後再一次回到窗前。
艾簡想,四層樓應該沒事,一定不會給老媽帶來負累。於是忍着恐懼感縱身一躍。
我想伸出手去拉一把,可是遲了。
什麼都結束了,艾簡這樣想。而事實上,某種意義上講:“真的,什麼都結束了。”
乞者站着不發一言,樓下飄蕩的紙張不知何來。乞者面色黯然。依稀能看到紙張上寫着:
人生一條路,生下來你笑我哭,我已經知道活下去會很辛苦。浮塵坎坷迷途,死後我笑誰會哭,此等嘲弄我已隨歲月如拾沙屈指細數。荒草坡被傳說的荒蕪,天橋下熟睡呢喃的悽楚,誰知我默背串起的珍珠淋漓盡致的無助。
看破紅塵說得如此糊塗,捻一思念想撥一琴絃隱忍日暮,曾靜聽故事裡牧場迎風的朝露,懷念罷。硝煙的城移動擁擠的腳步,路邊塗着胭脂的生命默默孤獨,誰的罪惡潑了墨,婉約的毒。叢夜深處我也屬滄海一粟,人們都習慣自以爲是恃強的寬恕不會再結束,可笑的生命替補,難得如我不在乎。
殘酷因爲如此刻骨,是我太疏忽,我曾被厭惡所屬。如他,如他,比如他。憎惡。
回憶堆積厚厚的底部,就算放逐,珍貴在我心裡忍住呵護,擁有那麼多的滿足也該刪除憤怒。不問明天何處,風花雪月就一次花開的成熟,靜坐十字路,聽他們說怎堪相忘於江湖,聆聽靜看着重複。
詞已出,提醒誰的嫉妒,生命已逝,掉下爲包袱,只爲一城無關風月的失意與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