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頭流出來的水裡分明含有不明雜質,口感很不好,說書人覺得自己也曾嘗過。反正我是喝了不少。
那個人嘴舌枯澀,不由自主,不忍控制,喝下肚卻一副很有味道的樣子。
此刻的他就好像什麼都附了美麗心情。就像牙膏的味道變得好甜,母親買回的糖果牙齒蛀了蟲成了懷念的童年,也勾起那田隴稻香的記憶;就像冒出來的鬍鬚刮不完,像貪婪那般,適時遏制住養成了勤奮的好習慣;就像踩了一腳空易拉罐——小時候的百寶箱,剪刀精心削去頂蓋后里面放着電池蓋和敲打各有形狀的頑石,他肯定記得電池蓋正反面丟擲的遊戲玩起來挺開心,尤其是那不會厭煩的童心……他真是好心情,說書人明白,也能感受。他真是好心態,說書人有點不明白,也很不理解。我卻忍不住唰唰流下淚來。
那個人要出門了,帶着這些平靜。
舍友都有過回籠覺的癮,此時夢迴故里,穿越唐朝,摟着小妞的蠻腰,重溫童年的美好,在網遊世界裡叱吒風雲……也許無感,也許悱惻抑或是怨懟說書人卻不可能猜得。這足以說明說書人知道那個人那麼多事,那麼關注他連自己都要吃驚得有些過分。
說書人不知如何自己不被自己所控制,隨着那個人背後關心着他的舉動。而我說過, 說書人並不知道我的存在。更不會知道有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場景。
在這裡,很多人還是那樣,日落日出,忘記了黑夜和白天的樣子,試圖在交替的罅隙間活下去,尋找最有勇氣的信仰。
可以看到,宿舍從未空蕩,這是白班夜班的安排,相信冥冥中註定一樣。中班插上一腳作息亂起來只好各自管顧,如果懷點良心自是小心翼翼的。這是個停屍間,自己送來自己拖走,空殼下幾多靈魂不知何處。這不,說書人的靈魂也出竅了。
“靈魂和屍體總有一個在路上。”有首詩這麼吟唱的。說書人想必內心複雜,卻也只有我噓唏不已。
說書人感覺自己隨那個人出了門,然後忽遠忽近地觀察着他的舉動。說書人猜,這一刻,那個人應是覺得一切都不是那麼重要吧!他年少輕狂的理想呢?這年紀桀驁不馴的叛逆個性呢?對生活的憧憬呢?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嗎?
不,說書人又覺得本該說: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那麼重要,不容錯過!
那是因爲他的生活已經如此微觀。那是因爲他覺得已經擁有足夠多,他計較的足夠少。因爲他已經懂得某些說書人還不可能明白也不可能體會到的道理。
說書人想這樣說,可不知道是誰告訴他:“你錯了,他只是不想再折騰。他累了。”
我也對說書人說:“是啊,他累了。他只是不想再折騰,就像你將來某一天一樣。那個人只是比你徹悟得早!”
說書人當然不知道我想跟他講的話。我不能破壞這種距離。
生活每一處微觀的平靜帶來的都是享之不盡的珍惜,贏得的是這個世上最富裕的擁有。於是那個人看起來似乎別無所求。不過說書人似乎還是沒儘可能想他所想,感受他所感受。那個人還有最後一個心願未了。也許是這樣吧。我擦乾剛纔流出的眼淚,我絕不讓人看到現在的我,脆弱的我。
事實上,年少唯有的激情也漸漸要退去燃燒,當初的夢想也漸漸要忘掉,那個人做到了超年齡的生活態度。這就是成熟,成熟跟年齡不存在直接太多關係。
龐龍高唱:“我們就像是山坡上滾落的石子,慢慢磨掉了尖牙。”
這是祭奠青春的輓歌嗎?是這樣嗎?他已經經歷了風吹雨打然後只能帶着疲憊的身體和受傷的心接受現實嗎?說書人想知道。可我不想。我只對說書人有興趣。
如此安靜,不論隨着天亮後建築羣中如何煩躁,哭泣抑或說笑聲,所有的喧噪更盡表那個人的波瀾不驚。
那個人像個經歷生死考驗的人,就像曾顫抖的手腳急促不起來,就像心動過的東西不再撩動波瀾,就像一世匆匆,追尋着急急忙忙。於是意識到了該慢下來。這一秒的平靜誰也猜不透是如何換來的,誰能猜得平靜之前又是怎樣的風雲,如何的折騰?
關於那個人,說書人彷彿知道些什麼,又彷彿什麼都不知道。就好像說書人可以這麼說:“依然,他年輕着,也曾年輕着。他可能花了不知道該有多痛的領悟才換來的此刻逆來順受的沉靜。”
是這樣嗎?似乎又有人告訴說書人:“反正陽光稍後也會明媚,晨曦也已破曉。蔭淳的空氣有異味也不會影響鑑賞的心情,正如站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觀人影漸多,揣度昆蟲的辛勞,賞小草的嫩綠,彷彿還能聆聽到自然的呼喚,響應微風的呼吸,這般節奏。他沒有刻意去追尋,卻還是擁有很多很多。”
我不會告訴說書人任何秘密。所以我說了, 說書人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只是想靜靜地看着看着。高興就笑,感動就流淚,難過就沉默。就是這樣地存在。
那個人總是柔柔的卻不說話,別人問問題,簡語作答,表情異樣平靜。可以想象吧,他天生很委婉,想說但沒人願意聽,想笑卻拉不開面皮。也可以粗拙地描述,他脾氣古怪,不融羣,唯獨沒有冷冷的表情。
沒有人知道那個人有沒有朋友,但說書人依稀覺得有很多,只是斷了聯繫,又或者……說書人說不清楚,猜測已經沒法滿足說書人對他的好奇。反正說書人覺得這些關於那個人的臆想實有不妥之處。如果那個人知道說書人在他背後揣摩他的人生他肯定會轉身笑着對說書人說:“別猜了……哥,就是個傳說。”
我笑了。 說書人的表情卻很複雜。
但見那個人的腳步移動,向着卡鍾,向着牢獄那樣一坐十幾個小時的車間裡邁去。
說書人分明看到那個人坐到產線上了。
機器的**無力,同運的人沒說無助,只是不言語,不搭訕,一副副土色面目猙獰,好像都很義憤填膺那般滿胸怒怨。
語言不曾被賦予溝通的能力。在這裡,你不是你,他不是他,我不是我,他們都和機器共有相似的功能。半智能機器人,說書人所能想到的先進設備名。既然是設備是否有點檢過?這樣無日無夜地運作能用多久?說書人想問的是設備的主人。
說真的。我看了心裡倒是很無感。
讓說書人有些心酸的是,說書人似乎還看到了自己,就坐在那兒,手腳千遍一律不停地動作。說書人自己的身影分開自己的視線。說書人記得自己是一直跟着那個人走的,可說書人都不知道是如何掉的隊。此時已見不得那個人的蹤跡。
當然,我也自然是不知道那個人去哪兒了的。我說過,我只對我的說書人感興趣。
說起那工作,那真不是好活,本身那“活”沒問題,就怪老闆他老媽,還有他奶奶,聽說他們的心都黑得跟豬便似的。
奶奶生個兒子沒心沒肺,生個女兒買個耳環都要這裡的人付出好幾輩。媽媽生個孫子孫女道德敗壞、生活糜爛,卻掌權掌勢掌資本掌國掌家掌生命。
哎呀,“掌生殺大權”不就概括了。真心糾結表達方式。話說回來,老闆再生個富二代,說書人都不敢放言自己“言論自由”的忌諱,又要擔心郵遞員不送貨也敲門哪!
所以說書人說這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活不是個好活!要有人上來往說書人臉上印個腳印說書人也就認了,有吃有住一天能睡上四個小時,幹活四個小時允許五分鐘上廁所的離崗,說書人這還不知道賈寶玉窩在一堆美女旁邊撞得便宜,盡範桃玉劫,好比含着糖果掉眼淚。
是該笑得滿地找牙。我都這樣想,可我不能立馬跑出來教訓說書人。這樣做有失妥當。
用了功不爭氣怪誰?學校那堵牆翻摔了腿,忍了。社會,不是一堵牆。是戰場。沒什麼指揮執行力就得站一線擋子彈,當肉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