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者站着許久,任由紙張漫天飛舞。樓下圍觀人羣漸多時乞者才轉身消失無影。
我看着看着,就那樣看着紙張飄落。我看着看着,就那樣看着乞者離去。我迷惘了。事實上我一直都是迷惘着的,不是嗎?
像夜色一樣一片黑暗,艾簡感到窒息,感到恐懼,不知所措。
“我在,艾簡,我一直都在!”
我伸出手去。是的,我已經忍不住了,我再也不忍心繼續看下去。
可是,我失敗了。沒用的。艾簡根本聽不到我的存在。我伸出去的手也註定只能抓空。我明明知道夢還會繼續,我明明知道我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我只能繼續靜靜地看着。繼續看着,這似乎纔是我存在的必要。
艾簡內心無助感洶涌澎湃襲來。
艾簡以爲自己到了天堂,可是天堂這麼黑嗎?天堂裡還需要呼吸嗎?天堂裡沒有可以呼吸的空氣嗎?
艾簡覺得自己應該是掉到某個抽乾了空氣的空間纔對,呼吸不了。艾簡受不了這痛苦,摸黑試圖在真空中尋找任何可以扶住的物體,可除了黑什麼也不存在,什麼也看不見摸不着。
艾簡拼命掙扎,直到身心疲憊,再也沒有挪動手腳的氣力。很快徹底癱軟泄累了,艾簡只有無助地坐着。
許久,聽到有人在喊:“宛城……宛城……”。——我發誓,這聲音和我沒關係。我真心替艾簡覺得高興。
儘管聲音是那麼微弱,艾簡想要幫助。側耳細聽,到處尋找聲音來源,終於看到了身後的微小且遙遠的光源。艾簡拼了命起身,拖着已經幾近垮掉的身體努力呼吸,朝光亮跑去,可是越追越遠。
突然,能聽到物體碎裂坍塌的聲音,於是艾簡的腦袋開始越來越疼痛,也忘卻了到底有多少淚水掉下。顧不得身後,追尋着,可是光源不見了。艾簡知道自己的呼吸很快就要停止,暈乎乎地再一次躺在地上沒了掙扎。那聲音反而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有個人一直在叫某個人的名字:“宛城……宛城……”
艾簡分明聽得很清晰,聲音就在附近。於是艾簡努力地睜開眼睛,醒來了。真的醒來了,躺在一間宿舍裡。艾簡的呼吸很正常,感覺到空氣都很清新。
艾簡沒死。我知道。他沒死。這一切我都知道。我說了,我的存在就像是多餘的。看到艾簡沒事,我的心終於又平靜下來。
那一跳爲什麼沒死?艾簡很懊惱。
“宛城,起牀了。你昨天曠工已經被扣掉三天工資,你再曠一天下個月你就準備借錢花吧!”
艾簡用最快的反應巡視四周,這一切改變了艾簡的無數個揣測。
“跟我說你今天還身體不舒服不想上班?還能動就別賴着,昨天你曠工線長就發火了。”
“在跟我說嗎?”
“你屌毛腦袋被門擠了?我不說你說誰啊?都走光了,就剩下你我啦。我這也是爲你好,懂不懂?搞得我好像比你要懂事很多似的。”
這,這地方好熟悉。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嗎?還是我來過?艾簡想不起來,腦袋一陣陣刺疼,心裡也反覆思量問詢。
艾簡問正急着穿衣的人:“這是哪兒?”
“別磨蹭了,要遲到了!”
沒人理會艾簡的問題。那個人的行爲像跟艾簡很熟一樣。而艾簡卻感覺不到親切感。後來艾簡知道了,他叫顏君。很斯文的名字。讓人聯想穿越,然後是宮鬥中出漪泥而不染的角色。這樣說有點女性化,不過這都是中國氾濫的穿越劇和宮鬥劇灌輸的思想。
“我不叫宛城,我叫艾簡……。”
“我可不懂你在吧唧什麼。你自己看着辦就行了,我上班去了。再提醒你一句,你再繼續沒頭沒腦地待着十分鐘後遲到一分鐘扣三十塊錢,自己掂量着扣!”
艾簡沒死應該慶幸還是難過呢?可艾簡沒有時間考慮這個問題。艾簡更關心的是自己叫艾簡,不叫宛城。而且艾簡的那一跳究竟是死是活沒人知道。
當然,我知道。是否值得慶幸我突然猶豫了,即使我爲艾簡的重生感到高興。艾簡那一跳到底是死是活呢?我也是知道的。可不知道該怎麼說。
艾簡以爲自己又做了個夢。不同以往的那個夢。可是艾簡實在分不清楚哪個自己纔是真實的存在。
艾簡想念母親,特別想家,孩提時的記憶蜂擁而至,腦海裡頓時洶涌澎湃。可是家不存在。艾簡真真切切存在這世界,因爲腦海能蒐羅每一個跟他有關的細節。然而,艾簡覺得自己好像失憶了,然後看了一部主角叫艾簡的電視劇。這部電視劇長得艾簡幾乎看了二十幾年,然後醒來了,時間還是接着剛開始打開這部電視劇那一刻開始延續,艾簡身邊的所有東西都沒變,只是記憶中除了這部電視劇裡的劇情和感觸以前的生活統統忘得一乾二淨。
我打心底同情他,可是沒用。
艾簡去查過自己的身世,他叫宛城,不叫艾簡。叫艾簡同名同姓存在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醜的,富裕的貧困的,一個名字,各種各樣的人應有盡有,唯獨沒有關於自己。
“難道我出生的地方都不存在?”
不,存在,只是艾簡沒辦法接受,這個疑問很快得到現實的回答。宛城的存在是公認的,至少身邊得到好幾票贊成票,除了他自己以外。
宛城從西藏背井離鄉來到這裡,而艾簡廣西的老家也只是宛城記憶裡“憑空”的故鄉。
這其中的混亂只有艾簡能感受。我當然是清醒的。所以我喜歡叫他一開始的名字:說書人。但是,顯然說書人此刻還是不怎麼適用。艾簡他有了新的名字:宛城。自然我又不得不承認他不叫說書人,也不叫艾簡。我明白,“艾簡”醒來已經有“宛城”這名字了不是嗎?他叫宛城。我叫他什麼無所謂,不過至少他得接受現實。他叫宛城。
宛城很願意把艾簡的一切當作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電視劇也可以,然後繼續現在的生活。
可是不是這樣的,艾簡的生活每個細節宛城都清晰地記得,那纔是真實的,宛城逃避不了這種叫回憶的折磨。而宛城,宛城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宛城腦海裡沒有關於自己“真實”的記憶。
宛城曾做過假設,自己是個精神病患者,精神分裂症狀體現者。可他接下來的每一天都真真實實地發生着。會覺得喜怒哀樂,也會感覺到疼痛,也能正常與他人往來,沒有人敢說宛城精神存在問題,他自己也不會這麼認爲。
宛城只能從顏君的嘴裡套出關於自己的現在和過去,顏君覺得宛城失憶。宛城也只能這樣說。而背後的宛城幾乎每天爲着這些事而煎熬得幾近崩潰。
“我叫宛城。是的,很多人都這樣說。我真的是宛城……。”
宛城一次又一次糾結着,也不得不承認:關於艾簡的人生在宛城的記憶裡從樓上縱身一躍那一刻終止了。現實中這些都不曾發生過,除了自己沒人能證實真的發生過。
當然,我能。我能證明發生過。我心裡得默唸到底底氣很是不足,畢竟我只能向自己證明。
顏君和宛城很要好。兩年前宛城就來到這工廠,顏君比宛城早到幾天,很照顧宛城。於是顏君知道關於宛城的一切也只能從兩年前追溯。至於在往前也只能一起猜想。
顏君臉上總是看起來很鬱悶,他說:“聽說,你有個父親,還有個七旬的老奶奶。你跟我無意間提起過。我知道你來自西藏,然後,然後就這麼多!當然,我還知道你比較喜歡在工業園外的一家小吃地攤裡吃河粉、吃過橋米線。”
西藏?宛城分明記得自己的家鄉在廣西。儘管出生地偏僻寒磣,外面的人很少知道,但是那裡的一草一木宛城瞭如指掌。甚至還記得在哪些山上採過豬草,放過牛,等過夕陽。他從未嫌棄過自己的家鄉。縱使過去不覺得驕傲,也從未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