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富錦公主言辭中流露出濃濃的感傷之意, 馮若昭猜想,公主多半是想起她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然而按馮澤的說法,富錦公主的婚事都是宇文赫一手安排, 他們姐弟倆之間的事, 自己身爲外人怎好多嘴多舌?
於是, 她只能佯裝作不知, 說道:“公主不必傷感, 想來是緣分未到之故,若是緣分到了,自然一切皆可如意。”
富錦公主哀怨地道:“如今哪裡還談什麼緣分——”
一語未了, 忽然房間門被一陣狂拍,富錦公主的貼身侍女在外面慌慌張張地叫道:“公主, 公主, 快……快請出來, 皇上來了!”
富錦公主和馮若昭都吃了一驚,只聽外面腳步聲響, 似乎來了不少人,須臾已到了近前,一個清朗的聲音淡淡地問道:“公主何在?請她出來見我。”正是宇文赫。
只聽侍女道:“公主就在房間裡面,請皇上稍候……”
宇文赫語聲冷利,“真的?還不即刻出來接駕, 是目無君上嗎?!”
富錦公主脣邊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揚聲道:“皇上何必一來就給人扣這麼大帽子, 請稍安勿躁, 我這就出來。”接着低聲向馮若昭道:“我先出去, 你穿好衣服先等着,叫你的時候你再出去。”
說話間, 她拿了塊乾淨帕子把雙手擦乾,又順手端起放在浴桶旁邊小高几上的那盤糖霜金桔蜜餞,笑道:“方纔不小心灑了些水在這個上面,不能吃了。”然後轉身離開。
馮若昭連忙從水中起來,急急忙忙地躲在屏風後面擦乾身子穿衣。
富錦公主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將手中蜜餞遞給門口的侍女,囑咐道:“不能吃了,現在就去倒掉。”緊接着快步走下臺階,向宇文赫迎了上去,盈盈拜倒,含笑道:“皇上今日怎麼有空來了?”
宇文赫站在院中的梧桐樹下,身上一件寶藍色蟠龍紋團花常服,前胸後背皆已被汗水沁透,神情卻仍從容,“皇姐離宮多日,朕甚是想念,今日忙中偷閒前來探望,不知皇姐是否歡迎?”他口中說着話,眼睛卻是緊緊地盯着富錦公主,不想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富錦公主卻是微微一笑,說道:“皇上玩笑了,我怎麼會不歡迎您呢?”又十分坦然地道:“您來得可真是巧,我今日請了兩位客人來,其中一人還是皇上的舊相識,剛剛我正在幫她沐浴更衣……”
宇文赫聲色不變,“哦?既是相識之人,不妨請來一見。”
富錦公主向身邊侍女道:“去,請馮姑娘出來。”
馮若昭穿了身粉色薄綾衫子走了出來,她的頭髮還溼着披在身後,臉上脂粉未施,卻更顯清麗脫俗,宛若一朵出水芙蓉。
宇文赫盯着她行完了禮,淡淡道:“原來是你。前些日子馮將軍邀我去你們家莊子,我一時不得閒,便沒有成行。今日倒是湊巧,你帶我去。”
馮若昭愣了愣,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宇文赫卻已經直接轉身走了出去。富錦公主上前來,在她身旁輕笑道:“妹妹還不快去?皇上要你帶他去你家莊子呢。”
“可是葉姐姐……”馮若昭遲疑了一下。
“沒關係,”富錦公主含笑道,“回頭我派人送她回去也是一樣。”
“那多謝公主,葉姐姐就拜託您了。”馮若昭施了一禮,這才急匆匆地去追宇文赫。
原來宇文赫完全是微服出行,身邊只帶了五六個隨侍護衛而已。馮若昭坐在自己來時的轎子裡,跟在他們後面走着,心中只是忐忑不安。宇文赫這唱的究竟是哪一齣呢……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際,轎子忽然停了下來,有人在轎外道:“請馮姑娘下轎,皇上有話要說。”
此時卻在是半道山野路上,馮若昭掀起轎簾,只見遠遠地一處古舊石亭,宇文赫站在亭中負手而立,望着山下的蒼茫林海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算起來二人已有一年多未見,他身形更加高瘦挺撥,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更加明顯,卻也顯得更加孤獨寂寞。
望着他的身影,馮若昭的心裡隱隱地有一種很強烈的衝動,很要上去抱抱他,感受一下彼此的溫暖和柔軟,再把臉貼在他胸膛上,聽聽他有力的心跳——就像她以前曾經做過的那樣。
然而,她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實在太可笑了。也許像他那樣到了九五至尊的位置,只能是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的吧。
她在心中暗暗地嘆了一口氣,下了轎朝宇文赫走過去,輕輕地叫了一聲:“皇上。”
宇文赫轉過身一言不發地打量着她,半晌方纔說道:“你……沒事吧?”
馮若昭猶豫了一下,謹慎地回答道:“皇上的意思臣女不太明白……您指的是什麼?”
宇文赫向前走了一步,離她更近了一些,“公主有沒有對你——行非禮之事?你儘管說,我會爲你做主。”
堅持要幫自己洗澡算是非禮嗎?馮若昭心裡拿不定主意,只得道:“應該沒有吧。呃,沒有。”
宇文赫愣了愣,微微皺眉,“什麼叫應該沒有。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他往前又走了兩步,兩人離得更近了,他沉聲道:“你實話告訴我到底有沒有,我絕不會厭棄你的……難道你連我也不信嗎?”
馮若昭只覺得莫名其妙,想了想耐着性子照實說道:“今日我應公主之邀,和葉姑娘一起前來捶丸作戲。因天氣炎熱出了很多汗,公主安排我們沐浴,然後又主動進到浴室裡來,說要幫我,我推脫再三,她仍然堅持,所以才接受的。後來我們說了幾句話,然後陛下就來了。”
“真的?”宇文赫似乎不願意相信,“她有沒有對你做什麼特別的過分的舉動?比如說親你或者摸你……”
馮若昭羞惱萬分,“陛下何出此言,我和公主都是女兒家,怎會——”
宇文赫沉聲道:“皇姐她一直喜歡以男子自居,與女子狎暱。遇到心儀的女子,便會百般討好挑逗對方,很容易被她迷惑。我……擔心你着了她的道,所以才特意趕來的。”
富錦公主是個女同?!馮若昭心中驚疑不定,卻緩緩搖了搖頭,用十分篤定的語氣說道:“多謝陛下關心,可是公主確實只幫我推拿了一下脖頸,並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
“真的?”
“真的。”
宇文赫沉默不語,良久才道:“看來我來得還算及時。”他望向馮若昭,目中微有責備之意,語聲中卻帶着幾分愛憐,“今日你不該來的。”
馮若昭無奈道:“公主相召,我怎能不來?她是金枝玉葉,我如何能駁她的面子?她有那樣的喜好,我先前又不知道。”
“我是該要早一點告訴你的,只是——”宇文赫苦笑,“家醜不可外揚。好在你現在沒事,就好了。以後一定要小心。”他一邊說着話,一邊靠她更近了些,目中柔情似水,深深地望着她,輕嘆道:“我一直都很掛念你,你知道嗎?”
馮若昭卻不爲所動,正色道:“我原以爲陛下是爲了看望公主而來,不過陛下既然這麼說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我有一事不明,陛下是如何知道我今日去了公主那裡的,難道……我身邊的人中有您的眼線?”
宇文赫暗暗苦笑,尋常女子聽了自己剛纔的話,早就被感動得一塌糊塗,然後在自己深情注視下不主動投懷送抱,至少也應該意亂情迷纔對,哪裡還顧得上想什麼眼線的事……
他想也不想,一口否認,“沒有,是皇姐那裡。”
在自己的姐姐身邊安插眼線……馮若昭暗暗心驚,難道他們的關係已經惡化到這樣的程度了嗎?
她望着宇文赫,心中只覺疑雲重重,又問道:“那我還有一個問題,陛下是何時知道我去公主那裡的事的?”
宇文赫默然不語,這個問題他一時無言以對。
事實上,他早在一天前就接到密報說,馮若昭會去富錦公主的別院做客。但是爲了借這個機會將富錦公主扳倒,同時還賣一個英雄救美的人情給馮若昭,他並沒有提前向她發出預警,而是在她到了公主別院之後,一直在暗中潛伏觀察。
從富錦公主勸酒不成到安排沐浴,全都落在他的眼裡。直到富錦公主進入浴室與馮若昭獨處,估摸着時間差不多時,他才突然現身。
原本準備當場抓富錦公主的現形的,但是很顯然,公主雖然貌似有所企圖,但卻終歸沒有付諸行動。如此一來——
宇文赫心中突地一跳,隱隱有了一個不太好的猜想。
富錦公主性格強勢,與他不和已久。他執政一年來,有許多舉措都遭到她的強烈反對,只不過因爲他是皇帝,被強壓下去了而已。
宏慶帝去世後,她深居簡出,讓宇文赫一時抓不到她什麼把柄。這次二人因招駙馬的事再次鬧翻,公主突然到別院避暑,還邀請到了馮若昭前來做客。宇文赫以爲她很可能是因爲對自己不滿,而準備對馮若昭下手。
於是,他順水推舟,想借這個機會一箭雙鵰。這麼做唯一的代價就是,此事一旦發生,富錦公主回過味來,就會明白宇文赫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是誰了。
然而,事情並沒有如他意料中那樣順利進行,現在看來,他所希望達成的兩個目標都已經成爲泡影,但是,安插在富錦公主身邊的眼線卻要不保了……
莫非這一切,全是富錦公主在將計就計?除掉了身邊的眼線不說,還順便將他裝進去調戲了一把……
宇文赫突然醒悟了過來,頓時懊惱不已,所謂關心則亂,富錦公主一定是看準了他,馮若昭就是他最弱的弱點。以她作餌,不管是真是假,只要稍微表露出一點企圖來,他都會有所動作。
怪只怪他自己,在這樣的時候仍然要玩弄權謀,竟然也想拿她作餌。公主那裡的眼線不保不說,更讓人沮喪的是,以馮若昭的腦子,多半已經猜到他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