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陳府家眷住進了別院,五皇子便再未出現過,今日的突然造訪,實是令人驚訝。
溫榮輕碰了碰月娘,月娘這纔回過了神,半掩脣緊張地說道,“快請五皇子進來。”
說罷三人走出了湘妃竹柵小院,至中門親自接迎五皇子。
李晟自院門處而來,一襲海棠色大科袍服,玉帶常靴,如往常般冷着面孔,獨有不同的便是換下了慣束的嵌玉寶冠,紮了錦紗羅襆頭。
溫榮等人同五皇子見禮後,邀至竹亭裡小坐。
月娘輕擡盈盈怯目柔聲問道,“不知五皇子至別院是爲何事。”
李晟望着題字青巖處,淡淡應道,“恰好路過此處,順道進來。”
歆娘端來了五香飲奉至李晟跟前,無奈李晟視若無睹,此番情境叫三位娘子有幾分尷尬。
月娘先才還有着送荷囊的心思,此時見到五皇子冷峻嚴肅的面孔,是噤聲惶恐不敢言語了。
過了好一會,李晟才轉向溫榮冷聲問道,“前日你府裡用的是何茶。”
溫榮擡眼正對上李晟的眼睛,如霜似雪的眼眸裡映着春日暖暖的陽光,清冷中流轉了幾分光華,“五皇子可是指溫二孃所煮的蒙頂石花?”
蒙頂石花是貢茶,照理宮中最是常見。
李晟搖了搖頭,“第一盞茶。”
溫榮瞭然輕笑道,“是顧渚紫筍,一味蜀道禪茶,盛京裡鮮少能見。”說罷頓了頓。想還是說了的好,“那日茶湯怕是叫五皇子見笑了。顧渚紫筍是伯祖母送與奴的,奴還未來得及教院裡茶娘子禪茶煮法。故那盞茶湯確是不盡如人意。”
李晟頜首道,“原是這般,那盞茶湯裡有極淡的蘭香,與某平日在宮中所用,甚爲不同。”
溫四娘第一次言笑晏晏地與自己說話。
不知爲何,溫四孃的笑容會令人心生了酸楚,分明精緻漂亮的似紋錦繡緞,可自己卻會思量那美麗繡紋下的千瘡百孔……
溫榮頗有幾分驚訝,平日在穆合堂。皆是用正宗禪茶道烹煮顧渚紫筍的,如此纔將其的內馥蘭香調至而出,可那日黎國公府西苑的茶娘子,非但不會禪茶道,更在茶湯里加了重酥酪,蘭香是幾不可聞了,不想五皇子居然能留意到。
溫榮收回目光,垂首輕笑,“顧渚紫筍難得之處便是蘭香。可惜盛京裡鮮少茶娘子修得禪茶道。”
“溫四娘可也懂茶道?”那日黎國公府溫老夫人極力推崇了溫二孃。鮮少有長輩不偏疼嫡出兒的,若是溫四娘亦擅茶道……
李晟思及去年三哥說的軒郎落馬一事,黎國公府內怕是真有許多見不得光的隱事。
溫榮謙虛道,“不過略知一二。”
溫榮所言雖是謙詞。卻也非虛,畢竟溫榮的茶道技藝比之蜀道禪茶大師,不過是雕蟲小技了。
歆娘在旁說道。“榮娘茶道可真真是上佳,雖只嘗過一次了。可那馥郁的茶香卻叫人至今難忘。”
李晟垂眸端起五香飲,還未吃又放下了。目光落在溫榮如皎月般清麗的面容上,清亮裡夾雜了些許期待。
“對了,榮娘,先才你送與我們的可不就是顧渚紫筍?”月娘穩了穩神,心下有幾分不舒服。
溫榮點頭道,“是了,烹煮時只需加少許鹽,夫人精神不好,此茶對提神大有裨益。”
月娘癡望了五皇子一眼,決計說道,“榮娘,想來禪茶必是有獨特之處,不若榮娘與我們煮一次正宗禪茶,令我們開開眼界可好。”
爲陳府娘子煮茶自是無妨,可五皇子……
房大學士肯與陳知府寫信,必是五皇子從中幫忙了,月娘的荷囊五皇子不肯收,自己亦無甚可做謝禮,倒不若煮了一道禪茶,只不知五皇子是否稀罕了點茶之技。
溫榮笑着點頭答應了月娘。
歆娘急急忙忙命人準備了風爐、炭、鍋釜等物,又照溫榮所言,自匣裡取了兩餅顧渚紫筍。
溫榮至案几前,將茶具整齊排開。
五皇子別院裡備有一套越窯秘色青瓷茶具,溫榮見時很是喜歡,釉色純粹獨特,青色裡泛了湖綠,與禪茶而言可謂是極配。
一切準備妥當,溫榮着手開始煮茶。
李晟悠閒地望着別處,餘光裡忽瞧見溫榮將茶餅直接放入緣邊如涌泉連珠的二次沸水之中,再麻利地將風爐裡的火減小了,動作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是十分嫺熟,似是常煮的。
煮茶素來是將茶餅放至茶碾子裡碾做細米,李晟自言從未見識過如溫四娘那般煮茶的,出於好奇,李晟不自覺地看向不遠處正全神貫注煮茶的小娘子。
爐中炭火映照在溫榮面容之上如霞光一般,不知何時,溫榮鬢角落下了幾縷青絲,略微擋住了盈盈杏目。
李晟雙眸微合,收緊了雙手……
隨着手中茶筅飛快地攪動,茶爐裡凝結起了金黃色的茶膏,溫榮用茶筅試了茶膏濃稠後,才用竹勺勺起,將茶膏仔細滴注於溫熱的清泉水上。
碧荷捧茶奉於五皇子和陳府娘子。
李晟揭開了秘色青瓷碗蓋,瞧見茶碗中的山水畫,登時驚豔,茶湯之上漂浮着千峰深谷、幽雅秀美的終南山,而籠于山間忽隱忽現的白雲,則在天際裡閒自舒捲。
畫卷旁勾了娟秀小字楷書,仔細看了是‘悠然見南山’五字,李晟望着神色無異,正同陳府娘子談笑自若的溫四娘,心中一動,面上卻一閃黯然。
月娘茶碗裡是凌寒而開的千絲金香菊,歆孃的是如意夏荷,亭亭荷葉下還有三兩錦鯉在戲水。
不消一會,茶碗裡畫卷模糊散去。金黃茶膏溶於清泉水,顧渚紫筍特有的清雅蘭香四溢。李晟嘴角漾出一絲淺笑,這般煮茶技藝可謂是聞所未聞。怕是宮中茶娘子與探花宴上的司茶娘子,都尚不知曉此茶道。
月娘與歆娘早在一旁讚不絕口,吃盡了茶湯後,脣齒依舊留香。
轉眼至午膳時辰,李晟本要告辭,可陳夫人與陳府娘子皆誠意地挽留了李晟。
溫榮出於禮節,亦開口虛留了兩句,心下卻是盼望五皇子快些離去,可轉念一想。月娘該是希望能與五皇子多相處的吧。
五皇子真留下了。下午無事,溫榮又爲三人煮了茶湯,比之早上的清茶,溫榮略加了些許棗絲,茶香之上添了幾分清甜。
月娘將欲同阿爺一道往嶺南的想法告知了五皇子。五皇子聽後亦不過是一句知曉了。
未時中刻五皇子提醒溫榮時辰已遲。
溫榮本還想同陳府娘子說會話的,無法只得與二位娘子作別,說有消息後會與二位娘子寫信……
烏頭門外的老槐樹早已冒出了新綠,一簇簇花蝶念珠般的嫩葉,覆疊交錯。如蔭如蓋。
靜立於綠意旁的溫榮,如春日裡舒展枝椏上含苞待放的嬌花細蕊,二人目光不經意間相碰,卻又匆匆撇開。在溫榮不曾留意的地方,李晟嘴角噙着幾不可一見的笑意。
溫榮看向李晟的目光,不再如舊日那般冰涼。蓮青色小胡襖繡着順衣襟蔓枝蜿蜒的玉蝶紫梅,寒梅是冬日裡的顏色。如今點檢花時已過,不知是否可再爲君開……
溫榮蹲身同五皇子告辭。
李晟這纔回過神來。清冷地說道,“我送你。”
溫榮柳眉微顰,“奴謝過五皇子好意,如今時辰尚早,不勞煩五皇子了。”
“走吧。”李晟似未聽見溫榮所言,命僮僕牽了馬匹過來。
溫榮表情有幾分抽搐,五皇子眉眼清秀俊朗,可目光裡卻有令人無法拒絕的威嚴。
溫榮嘆了一聲,不再多言,轉眼發現五皇子今日並非騎的皎雪驄,而是一匹普通大棕馬。
溫榮忍住了已至嘴邊的疑問,踩着腳踏上了簾幄馬車。
馬車徐徐前行,綠佩悄悄撩起一絲簾子,往外看了看。
溫榮好笑道,“你這又是做了什麼,探頭探腦的。”
綠佩略想了片刻後說道,“婢子覺得今日五皇子不似往常那般嚴肅,定是五皇子覺得娘子茶湯煮的好。”
溫榮抿嘴輕笑,不去理會綠佩的胡言亂語。
好容易過了安興坊的市坊門,本以爲五皇子會停馬折還,不想卻一路送到了遺風苑大門處。
綠佩扶着溫榮下了馬車,溫榮端正拜謝五皇子。
“前日某聽見太后提起前黎國公夫人,說了思念故友。”李晟望着溫榮,聲音四平八穩,無一絲波瀾。
溫榮想起了陳府娘子所求,陳府家眷不過是想同陳知府一道流放,事關親情與朝政無關,只要伯祖母一句話,太后便能幫忙,故此次伯祖母開口比五皇子要容易。
“奴謝過五皇子指點。”
溫榮正要帶着綠佩與碧荷進府,綠佩突然慌張說道,“糟了,娘子,是二郎。”
綠佩遠遠瞧見了正騎着綠耳往此處而來的溫景軒。
溫榮這纔想起明日是國子學旬假,如今溫景軒每十日回府一次,卻也是喜歡往遺風苑裡跑了。
溫榮瞥了五皇子一眼,李晟一聲不吭,老神在在地站在原處。
便是五皇子此時上馬離開,也會迎面遇上軒郎,不知一會該如何與軒郎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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