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黑的環境中,人是很容易失去對時間揣度的能力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總之在葉詢看來,他們一行人走了許久許久,似乎有幾天那樣長。
期間除了腳步聲之外便再沒有多餘的聲音了。
這樣封閉的空間裡,曾讓葉詢一度產生了自己失去聽力和視力的幻覺。
鶴騎縱使行爲放縱,在這等情況下也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葉詢的護衛隊亦是這樣。本是話多的雪鶴也因爲之前的事情氣得悶悶不樂,懶得理會葉詢。
就這樣,保持着安靜和尷尬,在漫長的行走後終是在前方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光點。
葉詢擡眼望去,看見在他前方,那光斑所能照射到的範圍裡,一個腦袋在左右晃盪着,那自然是坐沒坐相走沒走樣的雪鶴了。
“頭兒,我們馬上要到盡頭了!”前頭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大約是鶴騎一個小分隊的隊長,正扭過頭來對雪鶴提醒道。
說起鶴騎的小分隊,竟和風雪關中其他分隊有所不同。一般的守兵編制是十人一爲“小旗”,五小旗合爲一“總旗”,總旗後還有百戶、千戶、指揮使……以此類推下去,這是北方邊境的編制,而在南方,比如南河王蘇權和霍輝大將軍統領的水軍用的是“什伍制”,其餘各地方級的兵力以及京畿一帶護國大營的編制是“司衛制”,其他因情況還各有不同,而這個鶴騎統領,沒有用到任何一種編制,她另闢新徑,把兩百人的鶴騎分爲十個小隊,每個小隊一個小隊長,都是年紀輕輕的少年,但是每個小隊都各司一門擅長的職責,比如一隊的隊長是裴允之,成員皆是親衛,近身搏擊以及反偵察能力極強,這幾天來便一直是一隊跟隨在葉詢身邊保護着他的安全,此外還有偵察潛行能力很強的二隊,擅於收集情報的七隊……據說駐守的在燁城的那剩下的五個隊伍很少出城,但皆是術業有專攻,這十個隊伍的人馬素質極強,用來作爲斥候倒是極好的,只可惜那胡鬧的鶴騎統領喜歡馬上活動,將鶴騎整合成騎兵,但想來這支隊伍的可塑性非常好,作爲騎兵也是極其優秀的,而之前提醒衆人說隧道已走到盡頭的是二隊隊長顧承修。
只聽得雪鶴說道,“一切照舊。”
那承修就高呼一聲,“止!”
幾百人的隊伍登時停了下來。
葉詢站在隊伍中段,也不見那承修做了什麼事情,只聽隧道出口處發出“簌”的一聲長嘯,想是他們在出口放了煙花之類的信號彈。
接着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從出口那頭突然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頭兒,你終於是回來了?!”然後便是那人吩咐屬下,“趕緊撤了防禦,是頭兒回來了!”
雪鶴聽了那人帶笑的聲音也很是高興,便高聲喊道,“長英,這段日子沒有我的管束你過得很好吧?”
那頭的人聽了油嘴滑舌的回了一句,“哪裡哪裡,頭兒不在的這段日子裡我們可是想得緊呢!”
隧道內的鶴騎全都笑了。
確定隧道可以出去後,隊伍又開始前行。
葉詢見那微小的白點越來越近,越來越大,他揉了揉不適光線的眼睛。前頭的隊伍已經開始騷動起來,燁城於鶴騎來說就像是一個家,出了隧道,離家便近了。
——光明就這樣突然而至。
在走出隧道的剎那,飛雪連天,茫茫無際,刺眼的白光讓葉詢不得不眯起眼睛。
那是一片無垠的荒原。
那荒原是比關內更加粗野的地域,不見盡頭。天空高遠,風雪肆虐,粉末狀的雪花在曠野上被狂風捲起,猶如一條玉龍,狂暴的呼嘯而去,直達九天,刺骨的寒風襲來,幾乎叫人冷麻了骨頭。
待葉詢的眼睛適應那強烈的光線後,他擡眸望去,發現這空空如也的西北荒地裡,除了風就是雪,遙遙處,還可見那被模糊了輪廓的雪山,而近處,卻只剩下了這地上被雪覆蓋了大半的沙石。
這裡,真是個荒涼的叫人發瘋的地方啊。也不知那些北朔流民怎樣在這裡生存下來。他更不能理解,鶴騎怎麼會如此喜歡這片貧瘠的土地。
在離隧道不遠處便設有一處哨塔,幾名鶴騎成員正站在那裡放哨,而在隧道出口處,竟佈滿了各色機關,密密麻麻的箭矢被固定在隧道上方,還用銅刺柵欄擋去了出路,若是不打聲招呼就貿然出去,必定被射成刺蝟。
後來,據雪鶴自己所說,她爲了加強隧道的防禦,不僅在出口設有哨塔和陷阱,還埋有許多炸藥。那炸藥的引爆十分奇特,一般的炸藥要點燃了芯子會引爆,但鶴騎埋下的炸藥一開始便是點着芯子的,只是芯子燃得極慢,且極不容易被人發現。
哨塔上常年都有鶴騎放哨,如果有關內的人跑出來,大抵上在半路就死於岔路中的各種陷阱了,僥倖走出來了,若是沒有煙火作爲信號叫鶴騎撤了埋伏,只要一踏出隧道便會引發機關,給射得滿身是透明窟窿。若是有關外人要強行進入關內,就像是雪鶴所說的,隧道狹小,基本上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要是真真碰上強敵,抵擋不住了就引爆炸藥,炸燬了那隧道,到時誰都別想再過去。
鶴騎每次換崗時都會將快燃盡的炸藥芯子換取出,再繫上一段長的,這樣讓芯子不斷燃燒着,使炸藥一直處在一個極端危險的狀態裡——一旦有強敵來襲,只消等上一段時間,鶴騎什麼都不用做,隨着一聲爆炸就萬事妥當了,因此就算鶴騎全數死在了敵人手中,但最終,那隧道也不會給任何人開路。
至此算來,那隧道真真是鶴騎的專用行道,除了他們,誰也沒膽子走了。
這使得葉詢不禁慶幸,他竟在關內就遇上了鶴騎,否則他無論如何是到不了燁城的。
過了龍首峰,關外似乎就是鶴騎的天下了。
那駐守在外頭,油嘴滑舌的喊話人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着鶴騎的軍服,披着駝毛大氅,他模樣生得甚是平庸,唯獨兩隻眼睛生氣勃勃,十分機靈。他見鶴騎陸續走出來了,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和每個歸來的鶴騎成員都握拳相擊幾下,以示招呼,隨後雪鶴走了出來,他笑得更是張揚了。
“頭兒!”少年大笑的迎上去,準備也給她來幾拳。
哪知拳頭還沒伸過去,就見雪鶴突然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然後另一隻手扣住他的腰帶,爾後雪鶴伸腿一錯,竟是要把他絆倒的樣子。
——這一動,一下子牽動了兩個人。
雪鶴看見同伴甚是高興,激動之下竟忘了衣角上還牽着葉詢,因此大動作下葉詢差點沒被她一手臂掀飛。
而那被摔向雪地的少年卻甚是機敏,雪鶴那狠狠地一摔竟沒有把他摔進雪地裡,他雙腿一蹬,向前凌空一翻,化去雪鶴施來的力,爾後又穩穩地站住。
雪鶴見自己偷襲落空,問道,“長英,你什麼時候學得這一手?”
“你每次見面都來這一手,我能不防着點嗎?你去鵬城的這段日子裡我實在無聊了,便跟着平安學了幾手。”長英拍了拍衣襟上的落雪,答了雪鶴的話,他雖是和雪鶴說話,眼睛卻撇向臉色比風雪還要冷的葉詢:自己的頭兒去了一趟鵬城後竟帶了一個這麼嬌滴滴的娘小子回來?——喲!衣角上竟然還牽了姻緣結?!再往後一看,他又發現了原來頭兒不僅帶了個娘小子回來,還捎帶了一大幫大兵回來,那大兵一看穿着就知道編制不錯……頭兒這是搶親呢還是娶了個娘小子回來啊?莫非那些大兵是順帶來的嫁妝?
長英的腦子飛快思考着,最終他決定也無視葉詢:罷了,反正頭兒總是做些奇怪到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事情,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雪鶴自然不知道才一會兒的功夫長英的腦子裡就轉了這麼多道彎,她的思維還停留在平安教了長英功夫的事情上,她奇道,“什麼?平安竟敢不聽我命令亂教你們功夫?等回去看我不撤了他隊長的職位,叫他養馬去!你們今天學一招明天學一招的,不是馬上就要比我厲害了?那我做這個統領還有什麼意思?”
“頭兒你說的是哪裡話,看你這身量就是根骨清奇啊,我們再學也是學不上你的!”長英把馬屁拍得極響。
此時鶴騎其他隊長,諸如允之等人也圍了上去,大家的感情比親兄弟還要親上幾分,多日不見了必是要玩笑幾句——允之他們自然是知道雪鶴與葉詢之間事情因緣的,反正葉詢和雪鶴的衣角已經牽了許久,也不差這一會兒,再說人家被牽着的人都沒說什麼,他們跟着起什麼哄啊,因而這邊幾個少年圍在一起熱火朝天的玩笑,集體無視了站在雪中,一直都是面無表情的葉詢。
但葉詢面無表情並不代表他什麼都不在乎,他們倆的衣角系死在那裡,導致他像跟屁蟲一樣,雪鶴走到哪,他就必須跟到哪兒?!他堂堂一個皇子殿下憑什麼啊?!要跟也是雪鶴跟着他纔對!
“咳咳……”柴忠作勢乾咳了幾聲。
雪鶴這纔想起她還帶了一個麻煩精回來,她一拍腦門,驚道,“哎喲你看我這腦袋!”說着就以一種極度狗腿的姿態讓出位置來,讓葉詢現身,然後彎着腰,一臉皮笑肉不笑地介紹無表情的九皇子殿下,“看我都忘了,這位是當朝九皇子九殿下!長英你可要好生擔待着,你這輩子估計也沒見過這等身份尊貴的人了吧?讓你這土包子長長見識!這九殿下嘛,是來風雪關……”雪鶴眼珠子一轉,解釋道,“來風雪關視察來着,可惜官道走不通,就折燁城這條道了。這可是咱們燁城天大的福氣啊!咱們要拼死保護殿下的安全才是!”
長英十分聰明,大致也想到了怎麼回事,不用多加解釋他已經端正地行了一個軍禮,“小人蔘見九殿下!”
“免禮了。”葉詢還是面無表情,可以看得出他對這一干鶴騎沒有什麼認識的興趣。
雪鶴是人精,她小眼一瞟就知曉葉詢此時爲什麼不高興了,於是她嘿嘿笑道,“公子,既然我們都出了隧道,小人就把這個解開罷。”說着便去解那結,可是經過他們倆的一番折騰,那死結已經結得甚緊,任她用什麼蠻力也解不開。
“行了,不用解了。”葉詢等得不耐煩了。
雪鶴不知他意欲何爲,只得疑惑地擡起頭來,瞪着一雙星子般的眼睛看着他。
少年道,“這結已經打死了,割了它吧。”
“諾。”雪鶴領命,從靴子裡取出匕首,但匕首放在那死結上的時候她又犯難了。
這是割誰的衣裳纔好呢?
割那生氣包九皇子的衣裳?這不是擺明着她大不敬嘛,況且他這衣服看起來還很貴的樣子,不知這一刀割下去他會不會要自己賠,但是割自己的吧她又不捨得,她可沒幾件能穿的衣裳了。
思索良久,雪鶴的匕首在死結的兩頭徘徊不停,終是下不去刀。
就在這時,一隻手握住了雪鶴的手,將匕首的刀鋒對準一條衣角,利落的割了下去。
“次啦——”空氣中響起微不可聞的布料割碎聲。
那結好歹是被割開了,兩人的聯繫一斷開,葉詢便招呼也不打一聲的離開,似乎不想和雪鶴多待上片刻。
雪鶴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九殿下斷去的衣角,然後再看看自己衣角上纏着他衣料的那個結。
嗯,看來這個生氣包還是挺大方的嘛。
雪鶴笑了笑,她終於發現了葉詢身上還堪堪有一點不讓人討厭的地方。
“頭兒,”長英湊過來,“還愣在這幹嘛呢?我們趕緊收拾收拾回燁城去吧。”
一說到此,雪鶴嘆了口氣,剛剛纔對這個九皇子有點好感,就被長英一語擊得粉碎。
“沒法子趕緊。”雪鶴看了一眼天光,摸着自己下巴思考道,“這會子都快天黑了,我們在隧道中走了整整一天,現在若是騎馬回燁城的話也要大半夜的時間,”她撇了一下那站的遠遠的葉詢,“長英,你說,堂堂一個皇子殿下,徒步走了一天,再叫他騎一夜的馬他會幹嗎?再說,就算他肯騎馬我也不會同意的,他沒有馬車保護就是個箭靶子,刺客隨便一記飛鏢都能奪他性命。”
長英問,“那怎麼辦?”
雪鶴嘆了一口氣,“你先帶着人馬回去整頓,然後再帶馬車來接我們。這關外冷得緊,別把那皇家的寶貝疙瘩給凍壞了。去的時候把那九殿下山一樣的傢什帶回去吧,待馬卸了東西后再領馬隊來接我就好。”
“諾。”長英領命,可稍後他又問了,“那頭兒是要在此處紮營麼?這段日子來可不太平,常有蠻子在這一帶。”
“你速去速回便好,你若回來的快,我們天亮時就可啓程。”
長英點點頭,他領了兩名屬下騎馬朝燁城奔去。隨行的還有跟隨着雪鶴從鵬城回來的四個小分隊長——人是不多,卻帶上浩浩蕩蕩的一大幫馬匹。
雪鶴目送着長英遠去,她只留下了允之一隊人馬來,其實她這樣做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就算現在葉詢肯隨他們騎一夜的馬回燁城也是沒有用,因爲他們現在的馬匹根本就不夠用。少了馬車這種裝載物品用的工具,單是用馬馱,一匹馬根本載不了多少物品,雪鶴又心疼她的大宛馬,不讓在馬匹上放很多東西,偏偏那個九皇子嬌生慣養,來個塞上跟遊江南一般,帶着各式各樣的傢什,光裝滿馬車就裝了好幾車,如今丟了馬車,換做馬馱,再加上鶴騎自己的東西和葉詢護衛隊的東西,根本沒有一匹馬的背上是空的。
雪鶴看了一眼留下來的踏霜。她的踏霜自從進了隧道就十分不高興,因爲它的身上也掛着雪鶴從鵬城買回來的一大堆吃食。踏霜的背向來只肯讓雪鶴騎,如今馱了幾隻燒雞,幾塊牛肉,讓它感覺自己很是掉價。
看吧,連她心愛的踏霜背上都有東西,叫她哪裡去騰出馬來騎回燁城呢?
唯一的辦法便是差鶴騎將那些馱了東西的馬匹領回燁城去,等卸了東西再把它們領回來,衆人再騎馬前進。近兩百匹馬,不是長英一個人就能趕回去的,因此便差了四個小隊的人馬跟他們一道回去,鶴騎的腳力都不錯,八十人只需有十匹馬,大家輪流騎馬,其餘人隨着馬隊奔跑也能快速到達燁城,雖然不如衆人皆騎上馬匹的速度快,但起碼能全全照顧到馬匹。在雪鶴心中,那些大宛馬簡直是她的命根子,必須小心照顧纔是。
葉詢見長英領着馬匹離去,思忖了片刻便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他朝雪鶴招招手,意思她過去。
“公子有事麼?”雪鶴巴巴的跑到葉詢面前,問。
“我們此番不是直接去往燁城麼?”
“公子,您也知道,就算有了馬匹您也不能騎馬,這樣危險太大,只得再等一夜,待長英領了隊伍來接我們便可離開。燁城地小物貧,沒有多餘馬匹,只得使這個法子,不過公子你放心,這一帶是我燁城範圍,荒無人煙,蠻子一般不會來到此地。”爲了打消葉詢的顧慮,雪鶴隱瞞了近日匈奴現於燁城周邊地區的事情,“晚上我的帳子挨着您的帳子,必不會讓您受到傷害,再說,還有鶴騎貼身護衛,公子您定是萬無一失的。”
“你把自己和我護衛隊的馬匹幾乎全都趕往燁城,真的沒有問題?”
“自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雪鶴笑道,心中卻想怎麼可能沒有問題?凡事都有一定危險性,此番沒有馬車,馬匹又不夠用,除了這個法子還有更好的法子麼?
葉詢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死人臉,他淡淡道,“不要耽誤時間便好。”
“公子放心,定能準時到達耀州的。”雪鶴對前景很是樂觀——反正逾期砍的又不是她的腦袋。
一切既已經說明,一大隊人馬便尋了一處背風地紮營。爲了不暴露出隧道的方位,隊伍還朝前走了多時纔開始紮營。
興許是覺得到了關外便不再危險,因此不管是留下的十幾鶴騎還是葉詢的護衛隊具是心中歡喜,衆人早早便支起了帳子,胡亂吃了些東西就睡過去了——他們在隧道中整整行走了一天,因爲沒有光線,確定不了時辰,是以大家一天沒有睡覺,如今到了關外倒是感覺安心不少,加上又徒步走了多時,因此極爲疲憊,夜裡都睡得甚熟。
關外的夜並不顯得如何黑暗,有了雪的反射,周遭倒是一片融融熒光,視力稍好的人也能看見遠處。
此時雪已不再下,亦沒有多少風聲。萬籟俱靜,一派安靜蒼涼的景象。
半夜裡,雪鶴裹着大氅從自己的帳子裡走出來。她向來睡得不是很熟,每每半夜都要起來巡視一番。她將大氅上連着的毛絨帽子蓋在頭上,遮去了些許寒氣,然後她繞着營地走了一遭,見營地周邊那放哨的小兵竟依偎着篝火睡去,不禁暗自嘆了口氣。
她也知曉那小兵年少,必是極累了纔在放哨中睡過去。她好歹不算個鐵石心腸的人,要往常必是要賞他一百下鞭子的,但如今她只是悄悄走過去,將自己溫暖的大氅解下來,蓋在那小兵身上。他雖是靠着篝火,但塞上夜寒,他穿得單薄,恐怕會凍死在睡夢中。
脫了大氅,雪鶴便只剩下一身墨綠的箭袖袍子了,好在袍子也厚,一時不會覺得太涼。她一手拎着一瓶燙熟的燒酒,一手握着一柄細長的環首刀,慢悠悠地爬上一處雪丘,坐下來,手臂支在環首刀上,爾後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起來酒來。
烈酒入肚,登時便不覺得冷了。
少女盤腿坐在雪丘上,仰起頭來,觀瞻着高懸着的九天,彎起眼角來,似乎很是愉悅。
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也許興致使然,突然,她對着天空輕輕唱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無飢渴……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思……”
她唱得是詩經中的《君子于役》,塞上的調子哀怨又悠長,小時她常常聽風雪關中的婦人們這麼唱的,她們無聊時便會唱歌,只是這調子不甚歡快,說的終究是一個女子思念戍邊丈夫的悲涼之事,越唱不過是越平添煩惱罷了。
但偏偏雪鶴就是學會了,她對音律一竅不通,這也是她唯一會唱的歌。
今日也不知道怎麼的,此情此景讓她想起了這首歌。她這是怎麼了?她一個粗人,不懂什麼風花雪月的旖旎事情,生來只曉得和男人一道打打殺殺,對於詩詞歌賦更是一竅不通,今日偏生這種詩人的酸腐感情來?這讓雪鶴自己都覺得很是奇怪。
但她嘴上的歌終究沒有停下來。長夜漫漫,她替了那熟睡的小兵放哨,得找些事情來做纔不會無聊。
就這樣反反覆覆的唸叨着這一首歌,雪鶴在不經意的轉頭時,餘光看見營地中央竟站着個人。
她猛然住嘴,待她仔細望過去時,吃了一驚。
那人在雪地中站得筆直,着一身玄黑色的束腰袍子,一半臉都淹沒在陰影中,他正揹着雙手,朝自己這邊冷冷看來。
那人,竟是葉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