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很涼。
那種涼是能蔓延進人骨子的涼,雪鶴被凍得牙齒顫顫,若不是葉詢那般緊緊的摟着她,她或許早就被凍死了。
瀑布很高。
一躍下去彷彿沒有盡頭。他們落了好久好久才墜進水中,再是重重的磕在水底的石頭上,雪鶴嗆了水,頭腦一陣暈眩後便失去了知覺。
她一直認爲自己是死了的。
在昏迷中,她看見烏達爾一直在後邊追着,她害怕極了,她不想被抓住,可是烏達爾跑得那麼快,四周是一片迷茫,沒有人會來救她,她只能一直跑一直跑着,後來她跑累了,速度慢下來,烏達爾就在後頭得意的笑着。
雪鶴十分絕望,她朝四周喊着葉詢的名字,在那依密林的時候,每當自己快要死了葉詢就會出現,可這次她喊了好久都不見葉詢。
“他死啦!被水淹死了!你再也不會見到他了!”烏達爾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在後頭陰森森的說道,“可你沒死,只要你活着一天,就會被我抓捕一天,直到我抓到你爲止!小妖精,這一輩子你都逃不了了!”
雪鶴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反駁道,“你胡說!如果葉詢死了我怎麼會獨活?!他都被淹死了,我怎麼還好好的活着呢?”說着她更大聲的向四周喚葉詢,“葉詢!葉詢你在哪裡啊……葉詢,葉詢……”
還是沒有人答應她。
最後喊着喊着,雪鶴哭了起來:“葉詢,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你說的,不會丟下我一人的……”
……
“懷晏哥哥,是那個姐姐在說話麼?!”一旁正在搗藥的女娃娃見榻上躺着的女孩正在夢中呢喃着什麼,於是面帶驚喜,立刻提醒身邊還在分揀藥材的年輕大夫。
“哦?”那大夫隨即轉過頭來,果真見她在喃喃說着什麼,她緊閉着雙眼,睡得極不安穩,似乎十分害怕的樣子,於是他走過去,將冰涼的手搭在她的額頭上,爾後他微笑,“竟退燒了!這丫頭還真是命大,看這模樣她也是要醒了……”話音剛落,他便見她睜開了眼睛,興許是昏睡太久了的緣故,她眼中還透着些迷茫,大夫正要問她身上會不會疼痛,或者餓了沒有的時候,便見那她的眼神陡然間變了,從最初的迷茫瞬間銳利起來,接着,這個上一秒還扮演着病人角色的少女突然掀了駝毛被子,從榻上一躍而起,她五指成爪,陡然間死死握住了那年輕大夫的脖子!
宋懷晏一介文弱醫者,哪裡料到她會有這般瘋狂的舉動?一驚一乍之下還碰倒了周邊烘藥的篾子,裡頭已經烘的半乾的藥材撒了一地。
“啊!”那搗藥的女娃娃見了這場景捂着嘴巴驚叫起來。
雪鶴下手不輕,宋懷晏的臉色立馬青了,可他一個大男人身手卻敵不過一個小姑娘。
“咳咳……姑娘……君子動口不動手啊,”宋懷晏試着給這個一醒來就發神經的病人講道理,“你我素未謀面,何必……咳咳,何必這樣痛下殺手……”
雪鶴眉頭一皺,聽對方說得不是匈奴話,而是地道的漢語,手便鬆了一些,她問,“你是漢人?”
“不然……還能是什麼人啊?”宋懷晏感覺自己就要窒息了。
雪鶴這才觀察起這個男人來。眼前的男人很年輕,大致二十出頭,模樣倒是清秀,只是生的弱不禁風。他梳着紋絲不亂的髮髻,穿着一件漿洗的有些發白的青色長衫,像是個文弱書生。
雪鶴擡眼望向四周,自己正處在一個乾淨又溫暖的帳子中,帳子裡除了她現在踩着的睡榻之外,就剩下了幾個大櫃子,以及櫃子上擺放的各色瓶罐,而在帳子中的空地上擺了許多篾子,上面盡是些半乾的藥材,在不遠處的爐子上,還咕嚕咕嚕的燉着藥。
這裡是……醫館?
雪鶴又問,“這裡是哪裡?”
“塞上啊……”
手指再度收緊,“說詳細!”
“碎……咳咳,碎淩河下游。”宋懷晏的眼睛開始上翻。
“碎淩河?”雪鶴思考片刻,“那依河的一條支流?”
宋懷晏點頭。
“你們是什麼人?”
“牧民啊……姑娘,你若再不鬆手,我……我可就要死了,天地可鑑,我、我可是良民啊……”宋懷晏的聲音開始變調。
雪鶴抓起他的手來,見他右手纖長蒼白,沒有起繭子,想是真的不會武功,於是手指一鬆,將宋懷晏放開了。
得到自由的宋懷晏急忙呼吸着新鮮空氣,爾後他望着方纔被撒的滿地的藥材,心痛道,“哎呦!我的藥!阿蜜,快來快來,幫我把藥裝回去!哎呀,這掉到地上就怕沾了溼氣,一沾溼氣可就沒有藥性了!”
那女娃娃約莫六七歲的模樣,梳着兩小辮,臉蛋紅彤彤的,一身普通牧民的打扮,想是天氣冷了,她穿的有些多,胖的像是個小絨球,她愣愣的“哦。”了一聲,然後丟了藥杵幫着年輕大夫一起將藥撿起來,也顧不上一旁神經兮兮的雪鶴了。
雪鶴披散着頭髮,只着了一身的中衣,她看了看自己臂膀上的傷,那裡已經被妥妥的包紮好了,傷口有些癢癢的,想是正在癒合,她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腳……還好,除了些擦傷之外,竟沒有哪裡折了骨頭或是拉傷了皮肉。
“那他在哪裡?!”雪鶴突然問道,她的聲音很急切。
宋懷晏忙着撿地上的藥材,一時沒回過神來,“哪個他啊?”
“就是和我一起的那個人啊!他現在怎樣了?!”雪鶴自然而然的回答道,但馬上她又頓住了,她料想這樣問太貿然了,於是逼自己耐心下來,“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這時宋懷晏已經收好了藥材,他心疼的拍去藥材上的灰,沒好氣地答道,“天氣冷,沒有牧草了,牧民便冒死往那依密林的方向走,期盼着那依河暖和,周遭能有些牧草,我跟着牧民一起遷徙到這附近,然後就在碎淩河將你撿回來了!”他本是大夫,見落水未死的人自然是要救的,哪想到救了一條白眼狼,一醒來就反咬了他一口。
“那便對了!你救起我時沒有見到另一個人麼?是個少年郎,十七八歲了,他背上還有舊傷……你有沒有見到?”
阿蜜見雪鶴這般急切,於是回答道,“哦……姐姐你是說那個長的特別好看的哥哥啊,他……”
“沒有見到!”宋懷晏突然打斷了阿蜜的話,然後他扭頭對阿蜜說道,“天色晚了,你趕緊回家去,小心遲迴去了你阿孃打你屁股!”
“可是……”阿蜜還要說什麼,宋懷晏已經起身拎住阿蜜的衣領子,將她提出了帳子,“快回去快回去!女孩子家家的天天晚歸成何體統?!”說着將簾子一拉,就將阿蜜趕出了帳,但當他回身進來時,卻見坐在睡榻上的雪鶴冷着一張臉,目光陰沉的有些嚇人。
“你……你要幹什麼?!”宋懷晏立刻用雙手護住胸,一臉警惕,“君子動口不動手!動手會扭了手啊!”
“我可不是君子,我這人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恩將仇報……哼哼,”雪鶴說着還將手關節捏的喀拉直響,“你敢騙我,就不怕我殺了你麼?”
她將話說得慢悠悠的,卻讓宋懷晏有種毛骨悚然之感,他登時白了臉,他也搞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怕一個小姑娘,但只是一看到雪鶴這種不懷好意的目光,一種強烈的不詳感就氤氳在心頭,他額頭有點點冷汗,“你,你到底要幹什麼?”
雪鶴笑了,“我要幹什麼,你難道看不出來麼?不瞞你說吧,我從小在強盜幫子里長大,十歲的時候就用這麼寬的刀背——”她用手比了一下長度,然後做了一個拍打的姿勢,“‘啪’的一聲打在一個大男人的太陽穴上,然後……就將他拍死了。”
宋懷晏不自覺的吞了口口水。
“我跟着我大當家的劫殺南北過往商客,殺人無數,年輕男人砍起來的感覺最好了,皮肉細嫩,筋骨勁道,一刀砍下去的感覺可是非常爽手的呢,再聽着你們臨死前發出的各種哀號慘叫聲,哈哈哈!真是叫人感覺舒服啊……我睡了這麼久,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不然等我回去大當家的還要怪我生疏了手藝呢!”雪鶴唱戲的天分極好,一番話被她說的變態又噁心,也成功嚇唬住了宋懷晏。
“好了好了,你別說了!”宋懷晏已是臨界於奔潰邊緣,他一臉不能理解的看着雪鶴,“你說你啊,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才幾歲呢?就這麼心狠手辣……罪過啊罪過……”
“你到底說不說啊?!!他媽的是不想活了吧?!!”雪鶴受不了這年輕大夫溫吞吞的性格,聲音陡然間擡高八度。
“好了好了,我說就是了……”宋懷晏見瞞她不過,只好坦白了,“你這樣的大惡人也是前幾輩子積大德了,這輩子竟還有人對你這樣好的……你說的那個少年郎是披散着頭髮,生的目深鼻挺的吧?”
雪鶴點頭。
宋懷晏嘆了口氣,“我在碎淩河邊將你們撈起來的時候,那少年還死死將你護在懷裡,託了他的福,你纔沒有受什麼傷,天氣這樣冷,他一直暖着你,也沒將你凍着……所以你現在還有力氣來威脅我。”
“那他人呢?!”雪鶴眼中滿是擔心,“他必是還活着的是不是?”
“他爲了護你,身上多處骨頭都碎了,背上還有個透肺的舊傷,再加上被冷水浸泡了許久……嘖嘖……”
“那他到底還活着沒有?!”雪鶴差點被這說話不着邊的大夫給急死。
這次宋懷晏回答的很是簡略,“活着呢。”
雪鶴頓時鬆了一口氣,她拍了拍自己狂跳的心臟。葉詢還活着,這真是太好了……高興之餘她又問,“那他人現在在哪兒?”
“泡着呢。”
雪鶴不解的瞪大雙眼,“泡着?”
宋懷晏抽了一件羊毛領子的風帽披上,對她說道,“要去看他麼?”
雪鶴趕緊點頭,宋懷晏也丟給她一件風帽,說道,“那趕緊披上隨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