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定昏才得知姑姑進了園子,想着許是早就睡下了,侄兒今兒纔來,姑姑不會怪罪吧?”靜慈正說着,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由殿外傳來。未見人而聲先至,令靜慈本有些陰鬱的心情好轉了許多。緊接着,宮人們悅耳的請安聲在殿內響起。她轉身去看,一個年方十幾,一臉英氣卻仍稚氣未脫的臉已出現在她眼前。一頂深色暖帽戴於腦上,黑色的裘袍下是件湖藍色的四開衩袍。她這些年看慣了朝中官員或黑或藍的官袍,如今看他這身行頭,倒也覺着新鮮。
“侄兒見過姑姑。”弘曆進了殿,由菊香侍奉着匆匆脫了外袍,身子一低就向靜慈行了個大禮。
“行了,起來罷,纔多久不見,見了竟讓你拘束成這樣。我這姑姑當真有那麼可怕麼。”她微微一笑,讓他坐上榻來,由命荷香去備茶點。
“侄兒多年居於園子裡,自知不討皇阿瑪喜歡,若是不再守規矩,只怕會更使皇阿瑪厭煩。”少年明亮的眸子黯了黯,語氣中也帶了些許落寞。與當年那個在她身邊無憂無慮的少年相比,相差甚遠。
“你皇阿瑪……”靜慈正端着茶碗的手頓了頓,索性放下茶碗,低低嘆了口氣,“這麼些年,你又見他在你們兄弟中的哪一個跟前扮演過慈父?”她剝了個橘子遞到他手中,“弘時頑劣,福惠尚離不開年貴妃。你皇阿瑪將你留於園子定有他的理由。難道你不覺得,離了皇宮,少了禮數規矩,更自在些?”她依稀記得,那年的牡丹亭,胤禛撇開了弘暉和弘時,只帶了弘曆見過皇阿瑪。這樣的偏愛,又哪裡是不在意和嫌棄?只可惜,那年弘曆還小,或許記得事情經過,卻無法瞭解整個的原委。
川陝新進貢的甜桔,昨兒隨她一同被搬到園子裡來的。如今這園子還沒什麼人,到哪兒都清靜得很。也難怪弘曆會有這樣的錯覺,若不是她自己搬到這兒來,她都可能會覺得自己是被趕過來的。只不過,從一開始,把弘曆留在這裡就是她的主意,當真與四哥無關。
“額莫還好嗎?”少年吃着桔子,一面不放心地問道。在府裡的時候,額莫地位雖不算高,但所幸不是在宮裡,所以他還能得鈕祜祿氏親自照料。可如今阿瑪登基成了皇帝,他反而沒那麼多機會跟額莫在一起了。
她想了想。如今後宮中人都是什麼情況她還真的
不是特別清楚。“你這孩子,天生就是給人帶去福氣的。”碗中一清茶,口中一茗香,“你額莫如今被封爲熹妃,住景仁宮。那兒可是塊兒好地界兒,清靜。你額莫信佛,肯定會喜歡的。”只是可惜,再也見不到像園子裡這方方正正的磚瓦。
“你倒是會躲清閒。”窗外景緻正好,她正跟弘曆說着,就聽一人昂頭邁步進來,話語中帶着幾分輕鬆。
弘曆循聲望去,忙行禮:“十三叔好。”
“弘曆,你去看看小廚房的銀耳羹做好了沒。你十三叔大老遠趕來,怕是也渴了。”她隨意尋了個理由支開了弘曆,又揮手示意侍從們退出去。
允祥低頭看着她。他們都已不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當年那場爭奪使他們失去了最好的年華。如今的她,褪下了曾經最愛的湖藍,換上藍寶石的旗裝,頭上的髮飾卻是愈發得少。他知道,她如今的身份地位,穿什麼戴什麼,用什麼顏色都是無人敢管。可她還是這樣,小心翼翼地遵循着那些原本的規矩。
“他沒來,你怎麼來了?”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淡淡問道。如今的怡親王可是朝堂中的大忙人啊,怎麼還能有閒心跑到這裡來同她看景色。
“皇兄是說要來找你,被我攔下了。你也知道,如今他忙得很,一面還得安撫年貴妃的情緒……”他坐下身,手指劃過垂於她肩膀的流蘇,發出細碎的聲響。
“年息梅?她怎麼了?”她一愣,允祥這話讓他有些摸不到頭腦。
“你不知道?”允祥也愣住了。她天天呆在宮裡的竟然能不知道?“年貴妃五月產下福沛,小阿哥一出生就夭折了。貴妃從此心性大變……你也有好些日子沒見過她了吧?”
她這纔想起來,從四哥登基開始,她似乎就一直在養病,而且是被四哥關在養心殿後殿管的嚴嚴的。胤禛似乎是在避免讓她見到什麼人。難道是年息梅?可是……爲什麼?
“靜慈?”允祥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回過神來,才聽他說道:“你看,其實每個人都有所要顧慮的和永遠無法說出口的。那麼你這次跑出宮來又是爲了什麼?惱火皇兄處置了八哥嗎?論理,最不該爲此惱火的就是你啊。不是也是你說,他欠你的已經還了嗎?”
允祥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所謂的相欠已還到底
是還什麼。她不想讓允祥感到任何負擔和虧欠,他們兄妹,從不應爲這些事而疏遠。
“我沒在惱火什麼。”她輕聲開口:“只是覺得,現在四哥剛登基,朝堂未穩,我若再待在御前,豈不是害他落人口實。”如今宮裡哪有她能待的地方?還不如在這園子裡自在些呢。比起廢太子允礽,她更像是在乾清宮長大的。那些奏章是她最早讀過的書,半輩子過去,其實她比任何一個皇子都熱衷於那個位置,只不過,她知道,她不能,也不可能。
“靜慈……”允祥輕聲喚她。待她擡起頭來,他接着說道:“皇兄說,你本不應像現在這般做事情瞻前顧後。”是不是,一場九子奪嫡,已耗費了你全部的力氣,所以,你如今寧願躲在着園子裡,一門心思全放在了弘曆身上。
“皇阿瑪曾經教導過的,沒有規矩,何來方圓。”微翹的眼睫毛上下跳了跳,她的表情再無其它。所有人都說她命不一般,連皇阿瑪都因爲某些原因將她留在了宮中,可惜,她也只覺得,自己不過是與那早亡的皇額娘太像。
有小太監匆匆跑進來,在允祥耳邊嘀咕了些什麼。允祥轉臉看了眼她,放下茶杯站起了身子。
“要走了?”她擡眼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小太監。有些眼熟,似乎是養心殿的人。
“過來有一陣子了,也該回去了。”他轉身欲走,忽又想起了什麼,停下腳步道:“多大的難處都一起過來了,還怕那些風言風語?與我相比,你更算的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要你願意,無人有膽量敢把你怎樣。別讓皇兄太爲難。”
“正好,我也想跟你說件事。”她站起身來,“你若有空,多來園子裡看看,弘曆在園子裡待了這麼些年,你作爲叔叔也好好教導他些。”
允祥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他知道她現在所擔憂的是什麼。皇宮不比王府,很多事情都不可能像以往那麼和諧從容。雖說她如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越是這樣,她的處境其實就越尷尬。一面要應付那些早就看不慣她的朝中官員,一面還有真真正正地開始在所謂的姑嫂關係中糾纏。顯然,這些都不是她所擅長和喜歡面對的。相比之下,還不如在這園子裡管教弘曆來的省心。只是若是這樣,恐怕要難爲永遠一個人呆在養心殿的皇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