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慈是被叩門聲叫醒的。偏頭望去,胤禛躺在一邊睡得正沉。嘴角難得勾起了笑容,像極了小時候,他們喝多了,就同牀而睡。她悄然起身,微攏了頭髮便拉開了門。
“公主……早朝時間到了。”蘇培盛立於門外,見着她長髮垂直腰間,不敢再多看,匆忙低下了頭。
“皇上昨兒喝多了……去準備吧,本宮不會讓他遲了的。”天色泛青,靜慈知他數年如一日地按時上早朝。輕聲吩咐了幾句,她合門退回了屋內。
“昨兒你灌了我多少酒?靜慈,你太狠了。”屋內,胤禛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好久,沒睡過這麼長的一覺了。
“本宮這兒沒有可供皇上差遣的宮女,皇上將就吧。”擰了塊帕子遞給他,她輕飄飄地說着。
胤禛沒有接,心情出奇的好:“有你不就夠了嗎?叫那些閒人來做什麼?”
“你該遲了。”帕子扔給他,靜慈開門從蘇培盛手中接過朝服,轉身準備親自給他穿上。
“靜兒……”看着她熟稔的動作,胤禛有些出神。不知道,她私底下練習過多少遍。
“以前,皇阿瑪在時,我就伺候過他更衣。那時候心裡總想着,會不會有一天,這身衣服,能穿到哥哥身上。”沒有理會他的低聲呼喚,她輕聲喃喃着,聲音,彷彿是從很久很久的長河中傳來。”我付出了很多,好的壞了,正的邪的,應該的不應該的。別人都說我是禍水是妖孽,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哥哥知道我什麼樣就好了。”她矮了他一頭,此時擡頭看着他,似乎是在講一個故事,“哥哥其實應該也清楚,十五年也好,二十年也罷,我不在乎,也希望四哥不要在乎。”
“你是怕我因這事而大肆追查下去,鬧得宮裡宮外不得安寧。”她的心思,他怎會不知道。這個江山,是他的江山,也是她拼盡全力搶來的天下。
“以後不要再用你想要江山這樣的話來嚇唬我。你明知道,你若想要,我不會不給。”她若想要,就像以前那樣,坐在養心殿後聽着就好了,哪裡還需要用這樣的由頭嚇唬她。
“連搶天下這樣的事情都不氣?那麼……我若想去壽皇殿呢?”她有意去尋他的底線,就是想知道,她在他這裡,到底可以放縱多少。
“靜慈!”果然,一身明黃色朝服的帝王眸子一深,對上那雙正盈盈笑着的眼睛,滿是警告的意思。最終,知道她不怕他,他只能嘆了口氣:“你想去哪裡,我管不了了。我不讓你出宮你不也照樣出了嗎?天色還早,你再睡會兒吧。昨兒才落了水,傷了身子可怎麼好。”說罷,胤禛放開她徑自上早朝去了。
“荷香。”她嘆了口氣,叫來殿外候着的宮人,“進來伺候,本宮要去壽皇殿。”
“主子……方纔皇上……”荷香想着方纔皇上出門的那個臉色,就有些後怕。
“本宮去哪兒,還需看他眼色不成?”他的高興與不高興,從不在她的辦事考慮範圍內,她所需考慮的
,只有這事應不應辦。”有些事,我需要去親自解決一下。”老八、老九之後,也該去見見這老十四了。
荷香撇了撇嘴,知道攔不住她,只得跟一同進來的小宮人打了個眼色,一起麻利地服侍她梳妝。
“主子還是小心些吧,聽說這幾年,皇上心性不定得很呢。”路上,洛谷低聲說着。顧宸說,自從公主被罰禁閉的那日起,皇上的脾氣就愈發難捉摸了。這樣的話,他至今都在想,到底要不要告訴她。
“你們幾個是怎麼了?一個個說的全是這樣的話。”她倚在軟轎中皺了皺眉頭。什麼時候起,他們都那麼怕他了?
“奴才們也是爲了公主好。”洛谷騎在馬上,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洛谷……”轎中,她的聲音好像是從天際傳來,“我這輩子,可以去顧及很多,可以去擔心很多人會要了我性命。但只有他,無論他做什麼,我都心甘情願。”是啊,當年,恐怕連皇阿瑪都知道吧,這輩子,她只爲他一人而活,所以,才成全了她那麼多或大或小要麼根本不合規矩的要求。
洛谷一凜。這樣的話,在她很小的時候,小到還不知道人世百態的時候似乎就說過,原來,這麼多年,她真的對皇上死心塌地到這個地步。
驕子在壽皇殿外緩緩落下,靜慈伸手掀開轎簾,只覺得物是人非。
“什麼風把固倫公主吹來了?”殿內,允禵冷冷地看着來者。
“十四,你應該叫我姐姐。”嘆了口氣,她徑自尋了把椅子坐下。這麼多年,他還是老樣子。原以爲,把他放在這裡的對的,如今看來,是她錯了嗎?
“姐姐?你自己仔細算算,我們差幾天?”對此,他從來都是不屑的,“聽說前些日子,皇上罰你禁閉了?你也能有這種時候,可惜我們看見。”
“去年的雨前龍井給你帶了些來,免得你無聊。”靜慈有些無奈地看着這個真的只比她小了幾天的弟弟。他的倔強,跟老四可真像。
允禵嘆了口氣,看着她,突然想起這麼多年,從未跟她像今天這般認真地坐下來聊過。更多的時候,是他看着她高高在上地待在皇阿瑪或者皇兄身邊。
“我知道這麼久了你在怨什麼。太后去後,他連見都不讓你見一面。”抿了口侍者奉上的茶水,對他的冷漠,她視若無睹,“可是你知道麼,一個孃胎裡出來的兄弟二人,太后只把你當兒子了。想來也是,你生在她得意之時,而老四,是她失意時的一個活生生的證明。”她在先帝身邊待了那麼久,哪裡會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你怎麼知道?”聽她說起此事,允禵難得有了些不一樣的表情。
“你應該問,我還有什麼是不知道的。宮中這麼多年這麼多事,除了關於我自己的我未必知道,其他的,應該沒有我不知道了的吧。”想起來就覺得嘲諷,這麼多年,她什麼都知道了,卻就是不知道關於她自己。”我知道,你一直恨着四哥,覺
得他奪了你的位置又奪了你見你額莫最後一眼的權利。”
允禵默默不語。一直以來,他以爲,只要他不說,就可以藏得夠好,不會被任何人察覺。固倫端睿公主,果然是當年先帝爺身邊的那個最得寵的公主啊,什麼樣的心思都瞞不過她。
“要恨,你就狠我吧。當年,是我慫恿他去搶的皇位。皇阿瑪知道我的心思,又真的想保住我這條命,就真的把皇位傳給了他。十四,我也要活命,除了他,誰也保不了我的命。”沒有婚嫁的公主,要麼就是被隨意地嫁了,要麼就是不爲人知地死去然後葬在不知名的皇子墓,連個名字都沒有。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這麼悄無聲息沒有任何價值地死去。
“姐姐?”允禵震驚地看着她。這個女人,她可知道,她這是將所有的罪過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連一點餘地都不留。這麼多年,他雖然面上怨恨着老四,卻也不得不承認,他把這個國,治理的比當年皇阿瑪在時還要好了。
“怎麼,忽然發現我其實也挺可憐的,所以才肯叫姐姐了?”靜慈莞爾一笑,回頭看他。
“你的本事,我從小就知道。”允禵覺得好笑,她是有多無奈,纔會說出這樣的話。
靜慈站起身,笑容溫存:“我只是來看看你,人活着,好活歹活都是活,又何必留那麼多怨念。”她來,也不過是爲了不讓他、不讓自己,不讓老四都活的那麼累罷了。”十四,你要明白,有的時候,能閒下來也是一種福氣。”
“爭到現在,我們的一輩子也快過了,我只剩一事想問個明白。”看着她淡黃色的身影,允禵有些失神。
“什麼?”靜慈回頭看着他。
“八哥和九哥,是怎麼死的?”此事,想來也是他這輩子最後的一個疑問了。
“是我乾的。”話已問道這個地步,便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她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真的是你?還是說……你是想爲他擺脫罪名?”允禵一笑,倒沒想過她能回答的這兒乾脆。
“有那個必要嗎?他身上擔着的罪名還不夠多?還缺着一個兩個嗎?我說是我乾的,便沒什麼好藏的。”知道他的顧慮在哪裡,她索性一次把話都說個明白。”他們那樣活着太累了,老四的意思是不讓他們死了,可有的時候,活着比死了還痛苦。我當時不過是想給他們個痛快也給自己一個交待,並沒想過那麼多,如今看來,倒是我思慮不周全了。”
“那姐姐爲何不這樣了結了我?”
“因爲……你是他同母胞弟。他嘴上不說,心裡終究還是念着的。”日頭正濃,她看着遠處火紅的太陽,看的出神。
“多謝長姐。”在她看不見的身後,允禵彎身便是一個大禮。這樣的禮,他還從未向什麼人施過。這聲長姐,他也是叫的心甘情願。難怪,曾聽人說,得十四者得天下。那個十四,不是身爲皇十四子的他允禵,而是身爲皇十四女的愛新覺羅靜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