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芳曉啊,尹芳曉。我爸爸是尹陣則啊,你還記得我嗎?”
他不記得芳曉,也不認識這個女孩,但身爲醫生,他記得尹陣則這個病人,是他在鄔橋坐診的時候接手的心臟病病人。
原來這個女孩是當時那病人的家屬,槿言後來回想了很久,想起來當時送病人來的人裡面確有他的女兒,大概隔了太多年,那時的芳曉應該才十二三歲,還是個孩子,必定跟現在模樣有些改變。
那次回到基地以後,槿言做實驗的手恍惚有些輕佻,宵翎看出他心神不寧,“怎麼回事?”
“我遇到一個老鄉,幾年前我給他父親做過手術,她記得我。”
宵翎很是坦然:“如果你的身份被人識破了,你知道該怎麼做。”
他那悠然的姿態,潛臺詞實則:“這麼簡單的事,還要問我?”
槿言遲疑:“可她是無害的。”
“她在你和瀾言的任務情境裡,就是不對的。”
他這雙手救過無數人,也殺人如麻,生命在他眼裡只是活物的代表。任務情境裡識破盟員身份的人必定後患無窮,這在必修課裡宵翎就講得很清楚。
他一向也全盤遵守,可是這次,他突然下不了手。
“她才十八歲,風華正茂,也許她可以不死。”
“什麼叫也許?”
槿言知道宵翎把識破者必死的原則加在任務要求裡,是最保險的方法,只要是他要求這麼做的事,一定是思前想後最有道理的做法,但還是想替一條活生生的年輕生命爭取存活的權利:“我們把她送走,送到國外去,她年紀還小,可以去讀書,可以去體驗生活,過幾年回來,我們都不在淮城……”
“你不會愛上她吧?”
“……”槿言全身僵化掉。
“既然不是,你替她着什麼急?”
“她跟其他人不同,她不會構成我們的威脅。”槿言說,“只要處理得當,她還能成爲我們的人……”
“笑話!”宵翎再次打斷他,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他,“這就是你解決問題的方法?再有這種想法,你就從這項任務裡面退出!閉關一年,重修去!”
宵翎的話不無道理,把人送出任務情境,要做到滴水不露,他們要做的事遠多於完成任務本身。管得了芳曉的人,管不住她的嘴,總有一天會戳破他的秘密。
但槿言還是選擇靜待觀察,畢竟她只是懷疑,沒有十分確定。她遇見他的時候是好幾年前見過一面,認錯人也不是沒道理的理由。
但現在,芳曉執着的將他扯住,還口口聲聲說自己回鄔橋就是爲了調查他,槿言深深的體味到宵翎爲什麼說,她必須死了。
這姑娘比他想象的要倔強的多,可他只是她生活中的一個過客,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芳曉又問:“一個人,怎麼會有兩個身份?你接近陸家的目的是什麼?還有,你接近姐姐有什麼意圖!”
“我只再說一遍,我是何臨軒,你說的那個人跟我沒有關係。”槿言冷道,“你認錯人了。”
“不可能!”芳曉抓住他胸膛的襯衣,力氣雖小,手指頭卻攥得緊緊,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是我爸爸的主治醫生,我怎麼可能認錯人?我爸爸心臟病病的很重,後期都是你幫他理療,才讓他沒那麼難受。雖然我爸爸術後只支撐了十天,但你還是盡了全力!那段時間,你就是我們全家人的希望啊侯珏哥哥!”
侯珏哥哥,聽到這個稱謂,槿言似乎意識到自己心底的柔軟處在哪裡。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芳曉噙着眼淚,“我去鄔橋的時候問得很清楚了,你一年還是有幾個月會呆在醫館,你沒有失憶,你還是侯氏醫館的醫生。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你到淮城就變了個名字?你是怕T市的醫生在皇家醫院任不了職嗎?還是少爺的私診對醫生的資質門檻太高,所以不得不僞造身份?”
槿言沒有說話,這般神秘的冷漠讓芳曉更加恐懼,她放開他,後退了幾步。她沒看見槿言的袖口裡,藏着一塊刀片,只要他想,她下一秒就可以不再存在。
“告訴我,你不是個騙子。一個人怎麼可能有兩個身份?”芳曉聲音變小了,但還是堅持問下去,“你說我認錯人,又是認錯人……呵!”
她嘲諷的笑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姐姐和前主子長得一模一樣,大家都告訴我是我認錯了人,我就認了!你和侯珏哥哥長得一模一樣,現在又告訴我是我認錯了人,爲什麼?爲什麼世上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這麼多?都被我撞上了呢?”
“還是……還是你跟姐姐,其實都是有陰謀的?”
芳曉腦子裡突然閃現一道靈光,冷不丁就蹦出這麼句話。這句話像催化劑,一下讓槿言心底柔軟的一片化爲利盾,戒備滿滿。他可以被人識破,但瀾言不能。
槿言把刀片夾在指間,就要朝她襲去。
芳曉忽然矮身蹲下,眼淚“譁”的流出來,“不,不可能,姐姐不會騙我的。”
“雖然她不是瑟瑟小姐,可她對芳曉跟瑟瑟小姐對芳曉一樣好,她那麼疼球球,她不會是壞人!”
黑影朝她無限逼近,她擡起臉,臉頰都是淚痕,“你也不會是壞人的對不對?”
指間的刀片在出手時滑了回來,風衣的衣角忽地被一隻小手扯住。
“你可以不告訴我你是誰,我只要你告訴我,你不是壞人……”
“壞……人……?”
這兩個字,似乎從來就沒有在他的字典裡出現。好人壞人,不是小孩子纔有的判別觀嗎?他身負那麼多條人命,還有什麼資格說自己不是壞人?
芳曉用力擦掉眼淚,“算了,你個木頭人,說多了也沒用。你給我爸爸治過病,你就是好人!”
她站起來,蹭地往他懷裡撲,緊緊的環住他堅實的腰身,槿言差點往後退一步。
天那麼冷,但她的身體還是熱熱的,軟綿的身子貼在他身上,給他沒有體驗過的舒適觸感。像……一隻小貓?
“侯珏哥哥,我真的有見到你了,太好了!”芳曉臉依偎在他寬厚的胸膛,腦袋蹭啊蹭,“我以爲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槿言無從下手,愣愣的張開手臂想離她遠點,她卻越湊越近,最後槿言還是提手將她小胳膊拎開,這丫頭果然輕的跟貓似的,一下子就被他彈走了。
芳曉自動忽略他一臉沉色,興奮的說:“侯珏哥哥,我一直想跟你說謝謝的!爸爸去世的時候,是我太不懂事,還一個勁的說是你沒有救活爸爸,把爸爸醫死,還在醫館哭鬧了好幾天!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你已經是很好很好的醫生,讓爸爸死前沒那麼痛苦,你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恩人!”
被她這麼一說,槿言確實有點印象。鄔橋人口只有幾萬,小地方的人只守好自家的三畝地,見識少,他坐診的那些年不乏病人家屬鬧事的,他只是醫生,並非神醫,這些都已經看慣了。
尹陣則死的時候,帶他來的大人家屬倒沒什麼,大概也知道病到後期也沒法救,但他那個小不點大的女兒卻守在醫館門口好幾天,就蹲在那裡哭哭啼啼。
他沒有那麼多時間管別人的情緒,當他有空理會她的時候,聽說她已經被家裡人接走了,去了其他城市。
“侯珏哥哥,你不生我的氣吧?如果我再長大一點,我一定不會像那個時候那麼不乖的!”芳曉說着,試探性的擡臉看他,卻看不出他的表情,乾脆又一個熊抱撲上去。
好像適應了她的接觸一般,他這次竟沒有往後躲。
而芳曉也是淺嘗輒止,抱了一下就彈開,豎着身子認真的問他:“我還有一個問題。”
“說吧。”反正已經被她攪得心亂如麻,槿言也只能耐着性子說。
“你和姐姐,真的沒什麼嗎?”芳曉問完,又小聲的補充一句:“不管你是以哪個身份。”
她補的這一句,更加讓槿言確定了,她已經懷疑他了,懷疑他的雙重身份。
但袖兜裡的刀片,已經錯過滑出來的時機,就再也不會出來。
“這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但你要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歡姐姐?”
他看她一眼,她目光閃爍。但很快又鼓起勇氣跟他對視,用解釋的語氣道:“你是不是想問,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知道沒關係,可是……就是想知道。”
“你想不想知道,跟我也沒有關係。想這些沒有用,太晚了,快回去吧。”
他聲音依舊淡漠,芳曉也沒有聽到答案,但還是癡癡的笑了。
“你笑什麼?”
“你終於對我說一句完整的話了!”芳曉說完,轉身走了,沒走兩步又把頭折回來,“侯珏哥哥,哦,何醫生,晚安!”
像如釋重負了一般,芳曉蹦蹦跳跳的蹦回去,跳兩步受傷的腳趾頭好疼,“哎呀”一聲,慢下來,一瘸一拐的走了。
留下槿言心亂成一團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