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晶晶一直窩在牀上蓋着毛毯, 看不出身形。
養份補充得足, 臉色倒是好了些, 但消減下的腮肉, 卻怎麼也養不回來。
看她站在牀邊擺動手腳，想打開躺久了的僵硬關節, 白錦溪目光掃過, 這才發現她小腹比剛下九層時又脹大了一圈。
身體消瘦，手臂腳腕都纖瘦細白, 肚子雖不算大得離譜，但這樣一對比, 就有些觸目驚心了。
“都沒養好, 就說要走。”白錦溪心疼地扶住她, 按着往牀上坐, “你是怎麼吸收的？怎麼都給他吃了？”
意識到白錦溪是在抱怨，俞晶晶笑着伸手摸摸肚子，“他沒跟我搶, 只是偶爾嘴饞偷一點過去, 大多都省給我的。”
這個孩子是真的懂事，困在二層時像是知道母親身處困境，乖乖地一點不鬧騰。
現在有了充足補養, 也知道緊着俞晶晶先用，實在饞不過，才自己抽些過去用。
“屍族的胎兒，都是這樣嗎？跟母體爭食？”
白錦溪確實是喜歡孩子, 但俞晶晶在他心裡，卻是擺在一位的。
只要不觸犯到她，什麼都好說，如果真跟書上說的一樣，養份吸收不足便把母體抽乾，那他寧可不要。
“其他人我不知道，這個還好。”
三級進化時，白錦溪不在身邊，俞晶晶把骨珠剩餘養份都被孩子吸收的事說了，又安慰他，“他已經吃得夠飽了，不會找我要的。除非嘴饞，這個也好解決。”
知道俞晶晶身體虧空，南師傅把從莫家收繳回的資源分了一部分過來。
她對營養劑不太感冒，就給得少，主要是進化顆粒。
不是俞晶晶，雲家不可能打這場翻身仗，給得再多，也沒人會背地裡說嘴。
拿到這些進化顆粒，用來給孩子解饞是足夠了，至少能撐到他出來。
“他什麼時候出來？”
白錦溪貼過去，輕輕扶住隆起腹部，聆聽內裡傳出的呼呼聲響。
似有水流，又有鼓動，也不知孩子在裡面鬧什麼，伸胳膊踢腿很精神的樣子。
“不知道，我猜就這兩個月吧。”
雖然兩個都是學醫的，但對婦科卻沒太大研究，屍族孕期跟人類又着極大區別，只能摸着石頭過河。
俞晶晶能感覺到孩子在自己體內飛速成長，偶爾被踢打一下，那種承受不住的動盪，一次又一次提醒她可能倒到來的極限。
等他伸不開腿腳，就是出來的那一天了。
從肚皮緊繃狀態來看，不會太久。
且不說俞晶晶已經在研究所呆膩味了，就是爲了這個小東西，也不能繼續留下去。
雖然雲家有懂接生的醫生，對照顧屍族孩子也有一定經驗，俞晶晶卻不想讓他們來插手這件事。
羈絆越多，便越放不下，承的人情，總有要還的一天。
俞晶晶覺得斷在這裡就很好，兩不相欠，不必再有牽扯。
她懂醫，白錦溪也是，生孩子照顧孩子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早早出去找個安靜的地方休養，纔是現在應該做的。
俞晶晶做了決定，白錦溪當然不會拒絕。
莫家逃離研究所，島上與其有牽扯的那些人也跟着船跑了，現在不管內外都在雲家掌控之中，出去也是安全的。
白錦溪本想請南師傅調艘船送他們離島，俞晶晶卻有不同意見。
“走海底通道？坐車？”白錦溪訝異。
“也不知道莫家人會不會潛伏在外海，海路總覺得不安全……”
南師傅點頭，“不錯。”
俞晶晶的分析很有道理，海上確實不安全。
百足之蟲雖死不僵，莫家折損的都是其他幾族依附過來的人手，自身實力保存得極好。
他們陸上還有勢力，若是集結起來跟雲家死磕，也是個不小的麻煩。
若是雲錚有辦法出面，或許還能協商個停戰辦法，維持住屍族內部平衡。
雲錚身體虛弱至此，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方便在人前露面，其他人並不能代替雲家族長跟莫家和其他幾族商談，不表現出足夠誠意，一時停戰以後也會亂起來。
在戰事沒有結束之前，任何由雲家出面的行爲，都可能引發不良後果。
與其坐島上的船出去，倒真不如從九層海底通道離開。
“能受得住嗎？”白錦溪問。
俞晶晶點點頭，“沒問題。”
南師傅也看了一眼俞晶晶的肚子，忽地一笑，“快生了吧？”
“不知道，沒經驗。”
“要不要帶個醫生走？聽說麗醫生給你做過檢查……”
“不用了。”俞晶晶搖頭，又問：“雲錚醒着嗎？我想去看看他。”
雲錚還睡着，一天難得有兩個小時的清醒。
有一天精神好，醒過來還坐了一會兒。
聽說他問到過自己，還有人問要不要喊她過來，雲錚卻拒絕了。
俞晶晶不清楚雲錚想法，琢磨着也許是不想讓自己看到他這副狼狽模樣，才拒絕探望的。
雲錚一直臥牀休養，她再不回雲家，兩人根本就沒有見面的機會。
等他養好傷，幾年也就過去了，那時再見，已是物是人非。
就算雲錚不想見她，俞晶晶也覺得該做個道別。
雲錚雙眼緊閉，睡夢中眉頭還擰成了死結。
若是仔細觀察，就能看到他擺在外面的兩隻手，在隱隱顫抖。
這種無意識的行爲，也證明了他的精神力受創嚴重，若不是痛苦到了極至，是不會從外在體現出來的。
這段時間養份補充得不錯，身體上的傷勢已經徹底痊癒了，原先給他敷在脖頸上的軟布都被取下，疤痕也差不多消失不見。
負責照顧他的人很細心，身體都抹擦得乾乾淨淨，脣邊冒出的鬍渣也時有清理。
他看起來依舊帥氣，縱然憔悴，也有一股迷人的魅力。
白錦溪站在門邊，見俞晶晶盯着雲錚不放，抿脣側頭。
雖知道她對雲錚沒什麼想法，但這樣關切地察看傷勢，還是讓他有些吃味。
俞晶晶站了一會兒，也沒什麼多餘的動作，只是安靜看着雲錚，似乎在等他醒來。
早上才清醒過一會兒，現在陷入深睡，再度睜眼，至少是明天了。
“我走了。”
俞晶晶彎下腰，伸手將垂在雲錚側臉的一絡額發順到後面，“對不起。”
知道他聽不見，但這句話，還是要說。
雲錚要的東西，她給不起，只能說聲抱歉。
欠他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償還乾淨，但俞晶晶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擡起右手，將小指上的紫金指環取下，本準備塞到枕頭下面，看到這臨時用麻布墊起來的牀鋪，動作又停下。
戒指套進雲錚小指，只能剛剛卡在第一節 ，隔着他原先那枚，有着很遠一段距離。
卸下大圈，能觸碰到小圈，但小圈卻永遠沒法主動向前。
對不起，再見。
從房間出來，南師傅還在外面沒走。
已經道過別，他並不是在等俞晶晶，而是跟另幾位教導師，商談今後雲家方向。
雲錚休息的區域有專人值守，一般人進不到這邊，有些話在外面不好說，就會專門聚到這邊談。
俞晶晶停下腳步，拉着白錦溪站到房間一側。
並不算是刻意避讓，也沒有主動表示存在，白錦溪覺得她是想偷聽，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俞晶晶不想再跟雲家有交集，白錦溪能夠理解。
其實靠近雲家對她本人是有很大好處的，不僅僅能領取雲家發放的資源，還能得到南師傅貼身教導和教習堂的助力。
但白錦溪身上的感染病毒，還有俞晶晶古屍身份，這都是變數。
現在能安穩相處，誰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既然做好了決定，不再理雲家的事，爲什麼又對南師傅說到的話題這麼感趣？
白錦溪也跟着聽了一些，卻也沒搞懂她的想法。
話題靠一段落，其他幾位教導師離開，看南師傅舉步向這邊走來，俞晶晶才帶着白錦溪出了房間。
“醒了嗎？”南師傅上前，關心問道。
“沒有。”
“最近這段時間，可能一直都是這樣子了。等他好些，我通知你。”
“嗯。”
俞晶晶點點頭，“那我們先走了。”
“我找人……”
“不用。我在下面呆過，熟悉路線。借輛邊鬥三輪，自己就能出去。”
剛剛商量過事，南師傅也有自己的安排，就沒再多說什麼。
跟着南師傅一起走出，到了路口又撞上雲雙城，俞晶晶跟他聊了幾句，做了道別。
“生了孩子我當然要去看看了，是住以前的房子還是回醫所住？”
“不一定……”
跟雲家疏遠，只是心裡打好的主意，這種話不能當着人面說。
除了雲錚以外，俞晶晶跟雲雙城私交最好，徹底斷了聯繫，也不現實。
“……過段時間，我們可能會去海外定居，有消息，再通知你。”
俞晶晶欲言又止，白錦溪替她解圍。
雲雙城怔了怔，“定居海外？爲什麼？”
“有了孩子，就想過安定日子。如果要亂，肯定是國內先亂起來……”
白錦溪話說一半，雲雙城就明白了。
“你去吧，我不會跟別人說的。”他壓低聲音，“南師傅要問，我替你打掩護。”
俞晶晶算起來也是雲家人，若是戰爭爆發，說不定會調用到，對於一個母親來說，與孩子分離絕對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情。
雲雙城一直供養着父母，對親情有着自己的理解，俞晶晶會做出這種選擇，在他看來再正常不過。
“海外定居？我怎麼不知道？”
穿過長長通道，俞晶晶帶着白錦溪進入車輛停放區，確定四下無人，回身問道。
“國外比較安全，我已經在那邊購置了房產，隨時都可以過去。”白錦溪舉着電筒，橫掃過這片黑暗。
這一塊停放的邊鬥三輪，密密麻麻地，齊刷刷偏過的車把，就像是士兵列陣一樣，在光線折射下亮出森寒。
屍族雖然打起了內戰，但總有戰停的一日。
感染病毒已經研製成功，人類與屍族對上，幾乎勝算。
就算是躲到海外去，也不一定能避得過這場戰爭，只能退一步看一步，儘量遠離這些紛爭。
白錦溪的這些話，提醒了俞晶晶。
她走出車輛停放區，看向某個地方。
那個味道還在，掩藏在深處，一直沒人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