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過肉的那具無名屍, 是這人押車，帶仁愛員工過來拿走的。
車經過時, 她聞見這人身上血氣, 便認真瞧了一眼。
身形瘦削, 面色蒼白, 捏着勺子的手, 跟枯柴一樣, 那日他扶着車窗，伸出的手也是一樣。
俞晶晶銜着筷尖，忍不住向那邊偷瞄。
從這個角度, 能看到他眉頭微微鎖着，一下一下拿勺子颳着餐盤, 嘴脣張合，吃得認真。
二十五六的年紀, 頭髮有些長，流海掩了半邊臉。
其實這個人五官還算不錯，要不是瘦得這麼厲害，也能當得起個帥字。
黑色薄襖微敞開, 搭着裡面的白色潮Ｔ, 胸口垂着根中粗銀鏈, 氣質和餐廳裡其他穿正裝的員工格格不入。
不是看過他押車，現在又進了員工餐廳吃飯，光憑這身穿着打扮，根本看不出他會是仁愛的員工。
餐廳裡其他幾位屍族, 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邊吃邊聊。
只有他，單獨一人，找了這麼個偏的位置，跟她拼桌。
原以爲他是看出了自己身份，特意過來的，待看到他只顧着大口大口往嘴裡塞吃的，連多看自己一眼都懶，俞晶晶就知道猜錯了。
其他屍族吃的東西，都是餐廳做的員工餐，而他卻是自己備了東西，除了米飯以外，多一點的菜都沒打。
他吃的是什麼，俞晶晶一聞就知道。
豆豆雖然被這血食引動了興趣，但在雲錚辦公室已經吃得頂到喉嚨，雖聞見香味，也只是拱動了兩下，一按就回去了。
從氣味上，能估出這應該是內臟打的肉泥，因爲放的時間久了，有些不新鮮。
加醋和辣油，也是爲了掩住這不好的味道。
因爲其他人都沒像他一樣自己加料，俞晶晶猜這行爲應該是個人舉動，不算是主流。
雲錚並不贊同直接食用血食，曾舉過因爲棄服營養劑迴歸生食而引發一系列不良反應的例子。
既然是公司員工，這些道理應該明白的，俞晶晶有點想不通這個，便一直偷摸觀察。
“說過多少次了，要吃這個就拿回家吃。弄到餐廳來，是想噁心誰？”
一直坐在遠處的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結束用餐，走到桌邊，一臉惱火提醒。
“別以爲你是雲家人，我們就不敢動你！半路截留貨品，這是違規行爲！按公司條例得重罰。”
“雲雙城！跟你說話呢！沒聽見啊！”
看男人端起盤子，把最後一點肉泥拌飯往嘴裡刮，連眼皮都不撩一下，說話男人惱了火，伸手猛推了他一把。
他出手又快又急，身邊人沒來得阻止，手便拍上了雲雙城肩頭。
在俞晶晶看來，這人並沒用多大力氣，就是一時氣急，隨手一推而已。
可是雲雙城卻沒抗住這一掌，身子被推得一仰，盤餐咣噹落到地上發出巨大聲響，整個人沒穩住，側身摔倒。
倒地時，他手臂還在桌上狠狠磕了一下，那聲音聽得俞晶晶心都跟着一揪。
她對疼痛並不敏感，平時做力活，磕磕碰碰時有發生，就算劃傷了，簡單包紮一下，很快就會回覆如初。
可是這些進化後，與人類更爲接近的屍族，除了情感與人類相仿，觸痛反應也是一模一樣。
爲了隱匿在社會中，這些微小的反應也力求真實，疼痛不會對身體造成大的傷害，但感覺卻是實打實的。
雲雙城疼得起不來身，捂住被磕到的右臂，蜷縮在地板上，咬牙硬撐。
“裝什麼裝……我又沒用多大力氣。”
推他的那個男人變了臉色，嘟囔着往旁邊退。
“他本來就弱，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敢下手。一會兒訛上你，看怎麼辦。”邊上人提醒。
“訛我？這事就算鬧到雲家，也是我佔理！”男人一臉不服。
“就是點邊腳料，已經跟上面報備過了，偶爾吃一點也不違規，爭不過的。他不吃這個，光靠省下來那一支兩支，怎麼撐得下去？現在碰一碰就倒，要再餓狠了，吹口氣都能飛。”
雲雙城的情況這幾個人其實都知道，但就是看不慣他端着東西到這邊來吃。
他弄的這些東西雖然不新鮮，卻掩不住那股腥香氣。
明知道吃生食對身體並沒益處，但聞到這氣味，屍族體內天生對血食的渴求卻總也壓不住。
他能吃，是跟上頭報備過的，其他人營養劑都能夠得着用，就沒辦法額外取點東西回來打牙祭。
自己不在乎生食對身體的影響，族裡也不會放任內部子弟去做這樣的事。
一羣不能吃的，看他一個人吃得香，就算躲得再遠，也總不服氣。
“沒事吧？”
有人伸手，想拉雲雙城起來，卻被他一把拍開。
“死不了。”雲雙城悶悶出聲。
“搭理他做什麼，跟這種人說話，掉價。”
“走走，回了。”
推翻雲雙城的那個男人走在最後，回頭看他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了，才安心出了門。
雲雙城坐回位置，撿起摔到地上的餐盤。
看到上面還沾着一些肉泥飯沒吃淨，重拿了只乾淨勺子，一點點刮完。
從那些人的態度，以及他的消極迴應，能看出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
明明是屍族一員，體質卻弱成這樣，旁人輕推一把，就整個倒頭栽下，這樣的同族，俞晶晶還是第一次見。
身爲仁愛員工，每個月都是有福利發放的，雲錚特別提過，俞晶晶記得。
就算他是最底層的員工，也能得到維持基本生存的營養劑，若是工作出色，還能超量獲取，進一步提升體質推動進化。
他現這個樣子，明顯是長期營養不足造成的，哪怕吃了這些內臟打成的肉泥，也彌補不了虧空。
俞晶晶本覺得自己一瓶營養劑要分四次用一個月，日子過得悽慘。
看到這個人，才知道有人比自己過得還苦。
起碼她還有把子力氣，剛纔幾個人要是找她動手，就算打不過，也能扛上好一會兒。
聽他們說話，雲家應該是知道這人情況的，做了些通融，但遠遠不夠。
他還是雲家人，在仁愛也只混成這樣，要是自己答應了安排，真進來工作，指着上面發的那點東西，怕不是更慘。
俞晶晶轉着心思，眼睛一直盯着雲雙城沒往回收。
吃完盤裡那點東西，他咣地扔到桌上，挑眉望來，“看夠了嗎？”
俞晶晶沒被他嚇着，抽了張紙巾遞過去，指指嘴角。
雲雙城皺眉接過，胡亂在嘴邊抹了一下。
看到紙上黑紅色的醬汁，他團起來扔到垃圾桶裡，“謝了。”
“營養劑要不是夠，不能向上面多申請一點嗎？你現在的情況，不太好。”
雲雙城打量俞晶晶兩眼，目中多了分了然。
“你是哪家的？”
坐過來的時候，只知道這邊有個人，是同族還是人類，他沒關心過。
看到她比一般人更顯蒼白的臉色，還有瘦伶伶的身子，雲雙城的語氣又溫和了些。
“你的情況，看起來也不妙。”
俞晶晶笑了笑，“嗯，彼此彼此。”
家族中，有身處高位的，就有處於底層的。
不過地位再低，屍族該有的供給還是會給足，一般來說，很少有人會淪落到像雲雙城這樣，連肚子都填不飽的地步。
特別是女性族人，因爲有繁育的職責，更是有優待。
像俞晶晶這樣，明顯吃不飽，又不像是擁有什麼能力的，確實是少見。
知道俞晶晶是剛從山裡出來的，雲雙城點了點頭，“難怪。”
“每天做這麼多活，還拿不到足夠的食物，這邊看來也不像別人說的那麼好。”俞晶晶又找了一句，“還不如山裡。”
“我情況特殊一點，一般人過得都還行。你是女人，吃飯是不愁的，在這邊養半年，就好了。”
“女人就不愁吃飯了嗎？不用做活？”俞晶晶疑惑地問。
“活當然要做的，但輕省。呆久了，這些事你都會知道的。”
雲雙城並不是喜歡閒談的人，看着俞晶晶一臉懵懂，剛過來什麼都不知道，纔多說了兩句。
她點點頭，沒再問新的問題，雲雙城收拾桌上東西站了起來，“我走了。”
“留個聯繫方式吧。都是雲家人，以後有什麼不懂，我再問你。”
雲雙城猶豫一下，報了個號碼，俞晶晶趕緊記了。
回到宿舍，豆豆又餓了，鬧騰着要俞晶晶找雲錚送吃的過來。
這個要求俞晶晶當然不會答應，只說明天由它，便關燈上了牀。
第二天一早，雲錚就過來敲門。
豆豆蹦到他手上時，激動得不行，接了遞來的吃食，樂得尾巴都翹起來了。
“圖譜晚上纔出，白天閒着沒事，不如一塊過去，正好也幫我看着一點兒，免得忙起來顧不到它。”雲錚把豆豆託到肩上，對俞晶晶做出邀約。
“慈善餐會？”
“是，場面挺大的。我要招呼客人，它這個樣子，不太好露面，只能委屈在後面小餐廳呆着了。”
雲錚也不是嫌豆豆醜，只是它這羽毛零落，幹皮枯骨的樣子，對人類來說有些太過驚悚，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自然是要避着一點。
俞晶晶知道雲錚的考量，她平時也是把豆豆鎖盒子裡，不輕易示人的。
“不方便的話，就別帶它過去了。”
“那怎麼能行，我都答應要帶它過去的，那邊食物品種多，味道也做得好。小餐廳都是特供，肯定合它胃口。”
聽到雲錚說了幾道菜，豆豆激動得在肩上蹦來跳去，恨不得立刻就過去嚐嚐。
“好吧。”俞晶晶點了頭。
雲錚說得也沒錯，閒着也是閒着，去餐會看看，還能近距離觀察一下其他同族日常，不虧。
出了宿舍樓，雲錚將俞晶晶從頭掃到腳，摸手機打了個電話給秘書。
“身材？”
雲錚看了看坐到後座的俞晶晶。
上面寬鬆舊棉衣，下面夾棉黑布褲子，將整個人包裹得有些臃腫，只有從露出來的淨白小臉和纖細手腕上，才能看得出她有多瘦小。
“反正挺瘦，小碼差不多？不行你調監控吧。昨天下午兩點左右，我帶上十九樓那位。中午餐會前拿過來就行，直接送到地方。”
俞晶晶抱着豆豆，正向車外打量，聽到門砰地一響，才坐正身子。
“得提前過去，那邊還有事等着我安排。你去了就先到休息間等，餓了就先吃點這個頂頂。”雲錚扔了幾盒東西到後座，油門一踩將車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