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 荀襄躺在牀上,兩隻眼無神地盯着牀帳,絲毫不覺得睏倦。
是她太傻, 只當從小就有人誇她聰慧, 她便是真的聰慧了。只因爲曹操一句“阿襄是個好女子”, 就開心的忘乎所以, 就以爲他至少也是有那麼一丁點喜歡她的;只因爲曹操爲她斟了一杯他珍藏已久的佳釀, 就以爲她離他很近……
到頭來,她反而被推得更遠,他對她日益冷淡的態度足以說明她所想的一切都是一廂情願。
荀襄翻了個身, 揉了揉乾澀的眼睛——她本以爲這足以難過到讓她哭一晚上,卻不想這種難過好似墨藍色的海, 平靜, 卻不能見底。
她又想到了曹操那雙淵如深海的眼眸, 一望向她時便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的眼眸。
她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回想着遇見曹操以來的一幕又一幕,每一次問候, 每一次笑容,每一次悸動……直到窗外雞鳴,東方破曉,第一縷晨光來問候她時,她知道, 這是告訴她夢醒了。
荀襄頂着滿腦的昏沉起了身, 如線偶般地將自己收拾好, 哪怕她還對着鏡描了淡妝, 她都不覺得自己有一絲美態。
畢竟曹操喜歡的, 是環燕那樣明豔嬌美的女子。她只怕是潁川鄉間隨便一株小花小草,卻一心只想他的馬蹄踏過她的身邊。
“阿襄?”當荀襄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 發現她已站在荀彧房門口,只見荀彧盯着她瞧了半晌她都沒有反映,纔開口喚道。
“阿兄有何事?”荀襄找回了一點笑容,還似往日那般乖巧模樣回道。
荀彧見她恢復常態,便放心點頭道:“你嫂嫂大概明日就到得陳留了,你去替她準備一下。”
荀襄欣喜應道:“是。小翮兒也會跟來嗎?”
荀彧頷首道:“曹公體恤,將她們母女兩都接了來。”
荀襄聽得曹操的名字,內心剛涌上來的欣喜之情又被衝了回去。
荀彧拍拍她的頭,急着辦公去了,荀襄在原地愣了半晌,然後無聲地嘆了口氣。
想起在幼年時,在她想要急切地長大時,荀彧卻對她說“只要阿襄能這樣一直快樂,不能長大又何妨”的感慨,想想那時的荀彧纔將接受父親爲他應下來的婚事——縱使他知道,以他的身份,諸如婚姻大事多半是要拿來被利用的,可得了如斯結果,卻怎麼也做不到想象中的甘心。
荀襄坐在庭院的臺階上,修剪着一株絳色海棠——她想去注意些美麗的事物,努力將曹操給她帶來的傷痛消減至無。
“海棠?”一個算不上熟悉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清朗有力。她轉過頭去,逆着光看到一副熟悉的五官,她的心跳一停。
“大公子?”荀襄迅速閉上眼又睜開,少年的面容清晰了些——原來不是曹操,幸好不是曹操。
可她看見曹昂,竟然也會感到一陣心悸——透過這張更爲年輕的面孔,她很難不會聯想到曹操那更爲深刻的五官和神情。
於是她選擇轉回頭去,不再直視曹昂。
“阿襄喜歡海棠花嗎?”曹昂今日似是很有興致,他自迴廊上款款走下來,半蹲着欣賞荀襄修剪海棠。
荀襄胡亂應道:“嗯。”
猶記她還是總角年紀時,很喜歡偷爬進荀彧的院子裡,搗亂他的書,而荀彧則會很好脾氣地把她抱在懷裡,然後另一手去翻被荀襄弄亂的竹簡。
之後的一下午,便是荀彧和着墨香溫書,她就着陽光賞海棠。
說起來她總喜歡爬進荀彧的院子,無非就是因爲那庭中的兩株海棠。她甚至野蠻地摘下兩朵海棠花,歡快地戴在頭上——她那時總喜歡把自己裝扮得花枝招展的,荀彧也不責怪她辣手摧花,還誇讚道:“這海棠配阿襄真好看。”
曹昂託着腮看着荀襄把思緒放飛到了回不去的遠方,也不打斷她,就只是這樣看着。
“聽說文若先生的夫人要來了。”曹昂終究是耐不住性子,隨便沒話找話談。
“嗯,阿兄與我說了,這株海棠就是想送給嫂嫂的。”荀襄答道,她知道唐孚喜蘭,卻多半是因爲荀彧的緣故,但小荀翮卻好似繼承了她當年的風範,時常把唐孚養的蘭花攪得一團糟,害得唐孚又氣又心疼,卻責怪不起來那般無辜模樣的小荀翮。
“荀夫人肯定也是個學識淵博的難得女子吧?”曹昂繼續好奇道。
荀襄也不擡頭,自顧忙着手中的活計,問道:“大公子爲何這般想?”
曹昂脫口而出:“因爲是荀彧先生的夫人啊!”
荀襄聽得他這話說得理直氣壯的,不由得忍俊不禁,反問道:“那大公子可覺得阿襄是個學識淵博的難得女子?”
曹昂一愣,不解道:“阿襄爲何這樣問?”
這次換到荀襄脫口而出了:“因爲我是阿兄的妹妹啊!”
曹昂也被逗笑了,道:“阿襄自然是難得的,荀夫人應也是難得的。”
荀襄暗想,這恐怕要讓曹昂失望了。美名舉世的荀彧,他的夫人其實是個再不過普通的女子,也許先是宦官之女的身份束縛着她,後是荀彧之妻的名銜捆綁着她,讓世人以爲她也是個世間少有的奇女子。就像她一樣,荀爽的女兒,荀彧的妹妹——其實也不過如此。
她的眼神一暗。
“阿襄?怎麼我誇你,你倒不高興了?”曹昂敏感地察覺出荀襄心情的起伏,想必以他的年紀,還未有與女孩子深入相處的機會,一時間有些無措。
“阿襄沒事。”荀襄再次胡亂應道。
……
剛換好一身常服的曹操自房間中走出,便瞧見一少年、一少女相坐庭中,守着一株海棠談天的情景。
少年是他的長子曹昂,少女則是荀彧的妹妹荀襄。
曹操皺着眉問向隨他身後而出的丁翊:“這是怎麼回事?”
丁翊朝曹操所指的方向淡淡瞥了一眼,不覺有什麼驚奇,回道:“如你所見,年輕人之間的相處罷了。”
她這話說得晦澀不明,曹操一向沒心情和她繞圈子打太極,直問道:“昂兒這是與荀彧的妹妹有……苗頭?”
丁翊不看曹操,依舊將視線淺放在曹昂與荀襄身上,平淡答道:“這有什麼稀奇,昂兒已到了該討論婚事的年紀;誠如你所說,荀彧的妹妹,必定是個佳人,雖是年紀比昂兒大些,可對昂兒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曹操不曾考慮便道:“昂兒還不到年紀成家,再說他不是一直高唱霍去病的’匈奴未滅,何以家爲’?”
丁翊冷笑一聲:“你莫不是真想教昂兒學了霍去病,一生只知戎馬,最後也是個早殤的下場?莫忘了你與昂兒這般年紀的時候都在做什麼,早在洛陽追着胭姬跑了吧?”
曹操的臉色一瞬間就冷了下來,怒氣自眉眼間迸發而出,只怕敵將見了都要被着煞氣嚇退三分,而丁翊卻不會。
她反而終於正視起曹操,迎着他的目光譏笑道:“莫非我說的不對嗎?曹孟德?”她最喜歡拿曹操不願提及的年少舊事刺傷他,而每每都能得到她想要的結果。
曹操咬着牙道:“昂兒的路是他自己選的,你干涉他纔是婦人的愚知!”
丁翊聽了,不怒反笑,回敬道:“既然如此,你也最好不要干涉昂兒的選擇,”她笑望向曹昂與荀襄二人,接着說道:“否則怕也是匹夫的蠢行!”
這夫妻二人意味不明地對視一眼,再一次地不歡而散。丁翊注視着曹操怒氣衝衝的遠去身影,不由得笑得開懷。
不過,若是能讓曹昂娶了荀襄,也是不錯的,她想。不管曹操是否真的在意荀襄這個小丫頭,可這丫頭卻是實實在在把曹操放在心頭上。
可惜了她丁翊,阻了她。丁翊又向庭中瞟了一眼,轉身離去,前夜宴會上的景象還歷歷在目。是她在過目菜品的時候,吩咐婢女一道兒將荀襄與環燕做的元宵端上桌,而曹操誇讚環燕時,荀襄面上那副不敢置信和受傷的神情,尚不知她內心該作何感受,想來她怕是這輩子都體會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