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獨孤信曾經承諾過, 等另匿儲君之後就與承歡一同離去,他們連住的地方都找到了,可說是一生一世, 其實往往也只是一瞬。
一個月後辰汐兩軍會合在安陵, 整個獨孤已經完全被攻佔, 北方的魏光全軍覆沒, 南方的司馬攸雖還剩餘幾千兵馬但也只是敗兵殘餘。
從凌晨開始天空灰濛濛的便下起雨來, 雨並不大但是很密,揚揚灑灑怎麼也止不了,像是離人的淚。
獨孤的皇宮此時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 宮外辰汐大軍押至,宮內宮女和侍衛四散奔逃, 只是明明是一片雜亂, 卻被這細密的雨水一衝便都隱沒地看不真切了。
月檀宮內, 承歡像往常一樣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戶關上, 然後又回到牀上蜷縮在獨孤信的懷裡。
她喊:“狐狸哥哥”,卻聽不到獨孤信的一聲迴應。
承歡害怕,又喊了一聲,“狐狸哥哥”,她把臉貼到他的心口, 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獨孤信被她的喊聲驚醒, 剛想回應, 喉嚨卻一陣發癢, 他止不住想咳, 卻在望見承歡擔心的臉色時生生忍了下來。於是他勾了勾嘴角,衝她笑, 很安心。
前幾日承歡想讓獨孤信也走吧,江山再也守不住了,可是在看見他身着單衣就這麼立在窗前一站就是一天,望着他淡薄的背影蕭索,她眼前一熱突然就不忍這麼說了。
這是他的江山,他走不了,那她也就留下來,陪在他的身邊。曾經的話語猶在耳際,她說要爲狐狸哥哥守護好獨孤的江山,如今江山已經敗落,而他們依舊守在這裡,這讓她酸楚。
她抱緊他,將臉貼在他的心口上,四周很安靜,聽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身體的溫熱,她閉上眼,只有這裡纔是最真實的。
快到中午的時候,倆人從牀上起來,獨孤信拿出經常吹奏的玉簫,坐在榻上吹了起來,簡單的音調,這是他從小吹到大的,她聽得熟悉,幾乎都能跟着他一同哼唱,只是今日她只是縮在他的身邊靜靜地看着他吹,也不打擾。他望着她,脣角含笑。
一曲吹完便接着一曲,嘯聲溫柔婉轉,似在訴說着一生的相思和等待。
承歡擡頭,望着窗外。遠處白濛濛的天,還在下着薄薄細雨,她的眼前越來越模糊,也似被這霧所迷濛了雙眼。
傍晚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承歡跑到案桌旁將燭火點燃,案桌上還整整齊齊地擺放着奏摺,從左邊移到了右邊,都是已經處理完的。
案桌上的燭油已經燃燒完了,承歡從櫥櫃裡找出兩隻新的蠟燭,將燭火點燃,又飛快地跑到牀邊掀開被子鑽了進去。
獨孤信輕輕親了一下承歡的脣,他的髮絲與承歡的交纏在一起,擡眼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像是終於等到了什麼,微笑着說:“承歡你看,窗外已經暗了下來,可是雨還在下,你出去的時候記得多穿點衣服。”
承歡怔了一下,望着他,“去哪?”她有些害怕。
獨孤信還在笑,可是卻把承歡拉了起來,“離開皇宮,王侍衛會護送你安全的。”
“王侍衛……王戈嗎,他沒走?”
獨孤信點了點頭,還在微笑,“他要等你一起走。”
“那你呢?”承歡眨眨眼,儘量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不走了。”
承歡拽住獨孤信的袖子,“那我也不走,我要陪着你”她說,“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獨孤信微笑,可是眼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像是淚,他伸手捧住承歡的臉,用指腹擦拭掉她一不小心落下的淚水,“聽話,你要離開安陵,你會忘記這裡的一切的,不管發生什麼,”他說,“都要好好活下去。”
“要是忘不掉呢,我忘不掉該怎麼辦?狐狸哥哥,就剩我一個人了,能去哪,讓我陪着你不好嗎?我們一起,”她不再哭了,而是抓住獨孤信的衣袖,很用力,很堅持,手指都握的慘白,怎麼都放不開。
獨孤信伸手握住承歡的手,握的很用力,像是要把她的手從自己的身上一點點掰開,突然,他很認真地望進她的眼裡,很認真,他說:“怎麼會是一個人呢,承歡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你有了我們的孩子,都已經三個月了。”
承歡猛然間睜大眼,一臉的不可置信。
獨孤信伸手輕輕捧著她的臉,“你的懷裡有我們的骨肉,他的身上流着你我的血,所以你不能陪着我,”
他說,“答應我,照顧好他,承歡。”
承歡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腹部,那裡平平的還沒有什麼變化,她拼命搖頭然後又點頭,眼淚怦怦往下掉,內心卻是複雜難明,已經三個月了嗎?自己竟然一點都不知道,現在知道這裡已經有了她和獨孤信的孩子,她的手都有些小心翼翼的不知道往哪放,內心又是狂喜又是難過。突然間似想到了什麼,她望着他一下子睜大了眼。
三個月了?他早就知道了卻一直沒有告訴自己,是早就知道了會有這麼一日,早就決定這麼做了嗎?她望着他,眼淚怦怦掉得厲害,卻只是睜大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獨孤信在她的眼睛上輕輕吻了一下,很不捨,卻又不得不放開,他說,“照顧好自己,照顧好他,好好活下去。”
他說好好活下去,那麼他自己呢?承歡倏然睜大眼愣愣地望着他,他還在微笑,眉目間都是柔和,可是臉頰紅得厲害,不正常的紅暈。她伸手碰他的身體,冰涼一片,很冷。
他開始爲她穿衣,一層又一層,包裹得很嚴實,外面在下雨,而她不能帶傘,他只好爲她穿上蓑衣。
承歡一動不動的任由他擺弄,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獨孤信把王戈喊進來,承歡突然就眨了下眼,在跨過門欄的時候她回過頭望着他,“狐狸哥哥,我不會念念不忘,你說了讓我忘記,我會把你忘了的……”門外風吹得很大,還夾雜着嗚嘯聲,她的眼睛裡含有淚光,可是卻落不下來。
獨孤信微笑的聽着她說,一動不動,雙手縮進寬大的衣袖裡。當承歡轉身離去的一霎那,他突然就腳步不穩地後退了一步,一直沒有落下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宮內已經安靜了下來,能逃走的人都逃走了,沒有逃走的也都縮進了角落裡,一路上安靜的要命,就只能聽見悽楚的風聲夾雜着雨聲撲面而來。他們走的是後宮裡的一條小徑,那裡有後門可以直接通向宮外,是獨孤信早就準備好了的。
行走到門口的時候,王戈牽來一匹馬。此時正宮門已經被敵軍撞開,呼嘯聲砍殺聲遠遠地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大殿裡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即使這連綿不斷的雨也不能撲滅半分。
“娘娘,上馬吧。”王戈看着承歡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裡,有些不忍的出言提醒道。
望着身後的重重宮闕,承歡眼神有一瞬間的崩潰,她一動不動可是突然就哭了起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是眼淚流個不止。還沒有離去她就開始思念,蝕骨的思念,想到狐狸哥哥,她嗚咽一聲不顧王戈的阻攔開始往回跑。
腳步踉蹌,跑過重重樓閣,穿過深深長廊,不知道跑了多久,直至她重又立在那扇門前,身體抖得不成樣子。
她擦掉眼角的淚水,“啪”的一聲就把門撞開了。
屋內安靜的厲害,燭火被風吹的搖曳。獨孤信就安靜的躺在牀上,安安靜靜,一點也沒有被吵到。
承歡把門關上,有些跌跌撞撞地跑到牀前,她屏住呼吸望着他,獨孤信就安安靜靜地躺在牀上一動不動,臉色有些蒼白。
她極輕極輕地把蓑衣脫掉,掀開被子縮進他的懷裡。她說,“狐狸哥哥我走不了了,沒有你我怕。”
沒有得到迴應,她就說:“你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
他的身體冰冷,僵硬的厲害,她把臉貼在他的心口,那裡已經一點跳動的跡象都沒有了。她抱着他,剛剛止住的淚水又開始往下掉,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口,很快就浸溼了一大片。
她也閉上了眼,“狐狸哥哥我好累啊,我要先睡一會,你別喊醒我哦。”
窗外風嗚嗚的颳起,案桌上的燭火即將被燃盡,在搖曳掙扎了幾下後最終湮滅。
迷迷糊糊的黑暗中,承歡覺得有人在搖晃自己,睜開眼,卻是去而復返的王戈,他的手原本是搖晃承歡的,卻不小心觸碰到了皇上,觸手冰涼,一愣之下眼淚立即涌出,但惦記着皇上生前的叮囑,不敢遲疑,一把擦去眼淚,輕聲叫道:“娘娘,我答應了皇上要護送娘娘離去,還請娘娘快些隨我離開。”
承歡不動,抱着獨孤信的腰,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突然開口說:“狐狸哥哥剛剛睡下,你別吵。”
外面大軍壓進,王戈知道刻不容緩,咬了咬牙,猛然揮手,擊在承歡的頸上,見承歡昏了過去,他立即上前想要把承歡抱走。承歡的手卻牢牢的扣在獨孤信的腰上,怎麼拽都分不開。
王戈彎下身子一根根掰開承歡的手指,一張嘴,險些要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