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
那些文鄒鄒的言語說給讀書人聽,都要頭昏腦脹,更不用說是校場之內這些泥腿子武夫了,一個個都是一頭霧水,也不知道那太監在說些什麼。
李如楠也耐心的聽着,聽到要將楊鎬抓捕回京師腰斬棄市的時候,李如楠還忍不住面帶冷笑,也不知道已經做了死鬼的楊鎬要是知道他忠心效命的萬曆皇帝,要拿他頂罪的話,會做何感想。
緊接着又聽到“李如柏臨陣懼敵不戰,責令抓捕回京,凌遲處死”的時候,李如楠心中登時一陣暴怒,李如柏回軍,乃是奉了楊鎬的軍令,況且就是不撤軍,單他一路又能如何,將軍馬帶回遼陽,保住了大明最後的精銳,李如柏非但沒有罪,反而有功纔對。
然後就聽那太監宣讀的聖旨當中,更爆出了讓人瞠目結舌的言語,萬曆皇帝這次是發了狠,居然要將這戰所有百戶以上的將官,就地處斬。
頓時下面的軍士一陣喧譁,剛纔李如楠在斬殺楊鎬的時候,他們心裡還想着大明朝廷,可眼下萬曆皇帝居然要殺他們。
那太監宣讀完聖旨,往李如楠的面前一戰:“你便是李如楠,接旨吧!咱家出京之時,田督公還曾說過,萬歲爺屬意你來整治遼東兵士,安穩地方,等待新經略到來,既然你在這裡做主,便遵照聖旨,先將楊鎬,李如柏擒拿,再將所有敗軍之中百戶一樣的罪囚就地處斬!”
李如楠聞言當即跳了起來,一把奪過那太監手中的聖旨,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將在場所有人都驚了一個目瞪口呆。
那太監反應過來,驚得面無人色,手指發顫,指着李如楠,厲聲道:“你~~~~~你好大的膽子,反了!反了!來人啊!將這欺君的逆賊抓起來,抓起來!”
聖旨代表的可是皇帝,如今被李如楠當面撕了個粉碎,這分明就是在打萬曆皇帝的臉,可是大不敬之罪,要誅滅九族的。
護衛聖旨的侍衛聞言,紛紛抽刀向前,李如楠也一把將佩劍抽了出來,橫在胸前,喝道:“我看誰幹亂動!”
李如楠一把刀,他身邊的親兵也紛紛抽刀出鞘,護住在李如楠的身側,對着那些侍衛怒目而視,侍衛不過只有百來人,如何敢在這麼多兵將的面前造次。
那太監也頓時沒了威風,見李如楠一臉的兇相,心中大爲恐懼,連聲道:“李將軍!李將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千萬不可亂來!”
李如楠冷哼一聲,一把揪住了那個太監的領口,怒道:“我兄爲大明保全了數萬將士,衆兵將爲國浴血拼殺,非但無功,反而有罪,這等糊塗的朝廷,我李如楠不認,這等亂命,我李如楠更是不奉!”
太監忙道:“李大人息怒!這都是萬歲爺的旨意!”
李如楠大聲道:“衆將士,你們爲國拼殺,九死一生,如今朝廷非但沒有半分賞賜,反而要取你們的性命,你們答應不答應!”
被李如楠這麼一鼓動,那些兵士也紛紛叫嚷了起來:“不答應!不答應!”
李如楠一把將那太監推開,以劍相指,大聲道:“朝廷無道,亂殺軍士,我李如楠今日決不奉召!”
太監臉色發苦,忙道:“李大人!你可要三思啊!”
李如楠冷哼道:“三思!?我李如楠今日便要反了,你待怎樣?朝廷只知道橫徵暴斂,全然不將小民生死放在心上,如今遼東建虜作亂,不思安撫士卒,剿殺抵扣,反倒要來殘殺無辜軍士,我李如楠便是要造反,帶着這些被朝廷定了死罪的軍士,去殺出一條生路來!”
衆軍士聞言,不禁大爲感動,方纔聽得分明,他們都是該死之人,可李如楠卻要被萬曆皇帝重用,如今李如楠捨去了身家性命,要帶着他們求一條生路,他們要是還猶豫的話,那還是人嘛!
一時間,明軍兵將也是羣起洶洶:“反了!反了!”
“我等無罪,朝廷卻要殺我們,都跟着李大人反了!”
一旦有人叫嚷,其餘的人也紛紛跟着喊了起來,之前李如楠讓所有的明軍集合,就已經讓人混了進去,就等着李如楠宣佈造反的時候,先聲響應,沒想到萬曆皇帝的聖旨還起了加把火的功效,這下更好,衆人生路已斷,只能跟着李如楠走了。
李如楠心中大喜,再去看那太監,大聲喝道:“我今日不殺你,回去告訴萬曆皇帝,我李如楠造反了,他若要來平叛,只管帶着兵將前來廝殺!來人,將這些狗奴才趕出遼陽城!”
孫文,孫武聞令,帶着親兵上前,將朝廷來的太監,侍衛全都趕了出去。
他們這些跟隨李如楠日久之人,早就盼着這一天了,李如楠造反,一旦列國封疆,他們可就全都是從龍之臣,到時候還能少了榮華富貴。
朝廷傳旨的欽差被李如楠趕出了遼陽城,校場上的明軍將士冷靜下來之後,心頭裡涌起的是深深的恐懼。
李如楠看在眼裡,卻並不擔心,他很清楚國人,中國人缺乏血性,似乎可以從歷史和日常生活中隨處找到無數例子,但如果拉長視野,從大歷史的角度,中國人似乎又是最愛造反的羣體,造反次數之多,頻次之密,爲世界歷史所僅見。
絕大多數王朝的覆滅,都與各類大規模起義直接相關,陳勝吳廣、赤眉綠林、黃巾張角、瓦崗寨、黃巢、紅巾軍、李自成,這些名字的後面,正是一個個被埋葬的王朝。
規模較小、頻次更密的造反起義,就不勝枚舉了。據統計東漢從安帝永初二年至靈帝光和三年,七十二年中爆發了三十六次農民起義,差不多兩年就有一次。北宋、南宋共統治三百一十六年,農民起義共有三百五十八次,平均每年一點一二次。
清代初年至太平天國革命爆發之前的二百多年間,農民起義在三百次以上,每年平均逾一次半。
凡此種種,皆令人困惑:何以一個平時看上去缺乏血性,忍辱偷生的族羣,卻如此輕易地衝冠一怒,走上造反的不歸路?
誰都知道,在大一統專制之下,造反可屬於十惡不赦,株連九族之罪。是什麼樣的原因,使得民衆要“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中國是最早建立起中央集權帝國的國家,此後2000餘年,雖有戰亂與分裂,這一統治形態一直得以延續,千年之獄,長夜難明,應是解讀造反頻仍的關鍵。
中國的大一統中央集權體制經由軍事征服建立的大一統體制,在其頂端是以軍事力量爲根本的皇權集團,其下則是嚴密組織的行政官僚體系,不僅在政治上嚴格禁止挑戰,即使在日常治理中,也賦予行政官僚體系無限的權力,於官員則稱“大人”,民衆則無不爲“草民”。一邊是高度集中、高嚴密組織的中央集權官僚制度,一邊則是分散、孤立、低生產水平的億兆草民。
官民之間不僅在統治關係上呈現懸殊對立的態勢,更形成了一種單向的經濟攫取。專制體制以少制衆,爲了維持統治,多依靠專橫、獨斷乃至殘酷的統治手段,以壓制民衆反抗,而爲了維持體制運行,又需要在經濟上持續地從民衆身上進行攫取。兩者結合之下,大一統專制體制成爲了一部集壓制和攫取於一身的超級機器。
在大一統專制帝國下,這種政治懸殊對立和經濟攫取的運行,也就爲民衆的造反埋下了種子。大一統專制體制的獨大,使得官家恆大,草民恆弱,治人與治於人之間不僅涇渭分明,而且懸隔殊甚,體制可以任意作爲,草民卻不能有所抗爭。官僚集團具有自我繁殖和持續膨脹的本能,隨着朝代建立的時間推移,官僚體制越發膨脹,平時的萬馬齊喑,又進一步刺激放大了各級官僚的貪慾,對民衆的盤剝也就越發嚴重,所謂“生之者寡、食之者衆”,加上依附於官僚集團的各種人員的侵漁,最終必然會威脅到民衆的基本生存,最終,這種擴張連同不期而遇的自然災害、戰爭等因素,將民衆逼入到了生存的絕境的時候,造反也就成爲了民衆最後的選擇。
在這個意義上,所謂沒有血性與頻繁造反,只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其共同根源都是大一統專制體制的獨大。因其獨大而具有壓倒性優勢,民衆在日常生活中孤立無援,無從反抗,顯得沒有所謂的血性,也正是因其獨大而具有壓倒性優勢,專制政體對民衆的經濟攫取就不會遇到任何可見的抵制,就不會受到約束,而是持續擴張,最終,就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大一統帝國的權力無遠弗屆,令草民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官民實力如此天壤之別,專制統治又異常殘酷,但是,已到絕處,草民依舊不得不反。弔詭的是,大一統專制平時的強大,也同時也註定了其覆滅的命運。
首先,大一統帝國自上而下的嚴密組織,將其統治推行到了其治下的每一層土地,同時也將其攫取和壓榨送到了每一個臣民頭上,這一統治的均質化,在平時有效地壓制了民衆,使其甘作太平犬,也使得各級官僚得以無所忌憚地放大貪慾,肆行壓榨,而將絕大多數民衆一步步地推向生存的底線,而一旦有人揭竿而起,各地的民衆就會因其共同的處境和命運從沉睡中驚醒,所謂天下景從也就不期而至。
縱觀歷代形成規模的造反,無不是起於一點,而迅速蔓延,即可爲證。可見,專制統治越徹底、越完備,其造成的苦難就越普遍,後果就越具有爆炸性。大一統專制帝國與生俱來,就攜帶了這種自我毀滅的基因。
中國歷史上造反頻發,王朝更迭的現象,也被總結爲所謂的王朝週期律,早就爲歷代儒生們所熟知,爲統治者建言獻策的儒生們絞盡腦汁,試圖爲此開出矯正的藥方,但細究其藥方,不外道德性的勸誡,試圖在統治階層的內心植入約束的訓令,尤其是通過最高統治者皇帝的垂範,上行下效,阻止或者至少減少毫無節制的壓榨攫取,以避免造反所帶來的社稷傾覆。
不用說,儒生們的努力是沒有效果的,這不僅因爲道德的訓誡在人性的貪慾面前往往是無效的,更因爲儒生們沒有認識到,這種王朝週期律的背後,是一種由特定統治方式所造就的正反饋機制,沒有反向的制約,只有猶如癌細胞一般的單向擴張。而要結束這種正反饋,不可能僅僅依賴道德的力量,而是必須在制度運行中引入反向的力量,也就是通過社會集團之間的制度性博弈,形成約束機制,這一惡性循環才能夠得以結束。
用後世現代社會的術語而言,也就是以權利爲基礎的憲政體制。而只要沒有能夠有此種制度上的安排,只要權力依舊是無約束的運行,看似沒有血性的芸芸衆生,轉眼之間就會發出怒吼,所謂的王朝週期律,也就將再度降臨。
現在這些明軍將士,他們的生命安全已經受到了威脅,再加上平日裡對生活的不如意,這種積壓在心頭的憤怒,一旦得到了一個宣泄的途徑,就會被無限的放大,最後爆發出來,成爲埋葬大明王朝的急先鋒。
他們現在感到恐懼,那是因爲他們的心裡對大明王朝還懷着一種敬畏之心,可是當他們明白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的時候,這種恐懼就會幻化成勇氣,李如楠要做就是讓這些明軍將士看到這種鋌而走險所能帶來的好處,然後將這些人牢牢的拴在他的戰車上。
都現在這種情況了,他們還有退路嗎?
顯然是沒有了,至少他們剛纔高聲叫嚷着,“反了,反了”,這些話很快就會被那個太監帶回北京城,到時候在萬曆皇帝的眼裡,他們這些人就全都成了徹頭徹尾的反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