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漳溪急彎南岸,楊尚望着山崖下湍急的流水,將翠鬱郁的兩岸映照得支離破碎。
甘棠堡自修建以來,雖不時有小股海匪上岸侵襲,卻沒有今日這般形勢嚴峻。鄭蒼生站在楊尚身旁,左手緊握着劍鋏,指節都捏得發白。
楊尚望着溪海分界處密麻麻的黑影,輕拍着鄭蒼生的肩膀說道:“你去北岸協助孫來防守高崖。”
“我留這裡便好。”
楊尚沉聲說道:“不要以爲北崖這比這裡安全,公良小天若攻北崖,那邊五百人如何抵得住?”
鄭蒼生待要分辯,給莫念輕扯了一下他的襟角,側頭卻見楊尚的臉色沉了下來。
待鄭蒼生領着數十人洇過河去,普濟水營沿着大漳溪的南岸徐徐向急彎處駛來。
居中一艘四百梢巨型戰艦爲中軍帳,高懸公良小天的帥旗,二百梢座艦八艘、多桅海船等快速水戰船十六艘爲中軍營,環繞帳外。
以百梢戰船八艘爲前哨,行於水營之前,以多桅海船十六艘填實其後,連貫前哨營與中軍各營。
以百梢戰艦八艘,列於左,爲左哨,人字一撇撇開去,如鳥舒左翼,以防甘棠水營戰船從甘棠港出兵襲擊中軍各營。
從前哨尾起,斜曳到左哨頭,這之間又有十六艘多桅海船護防空處。
因爲水營船隊靠近南岸,故而沒有編制右哨營護衛。
從左哨尾起,斜曳到後哨頭又有數十艘普通的糧船水船,如人有左肋,在糧船水船的外圍,有着十六艘多桅海船與中艘百梢戰船護衛,此爲糧草營。
隨公良小天出征的各類戰艦高達一百零五艘,並且性能與船型都要大過甘棠水營所擁有的三桅海船。
離急大漳溪急拐還有四里的距離,普濟中軍營與左哨營以及後哨糧草營下帆近岸,數千名普濟海匪趟水上了溪岸,與前哨營的戰船並列向彎處行進。
楊尚看着近兩千名海匪登上南岸向自己所處的高崖逼過來,心知公良小天此舉乃是要避免甘棠堡,直接沿着大漳溪迂迴到漳臺的縱深去。
甘棠駐軍雖說都是新丁,戰力不強,但是據甘棠堡防守,公良小天再託大,也不敢用五千水軍強攻。
雖然料到如此,但是見公良小天真的遣兵來攻南崖,楊尚依然覺得頭皮發麻,一股寒氣直竄背脊。
莫念神色肅穆,楊尚雖然將鄭蒼生趕到北崖去沒有一點好臉色,實則內心不願他等參加南岸即將爆發的殘酷而激烈的戰鬥。
大漳溪過彎道時,給兩岸的高崖緊緊夾峙住,水流湍急,最窄處不足二百步。普濟水營戰船要過這處彎道勢必要佔據一側的高崖,纔不畏被兩則高崖上的滾石夾擊。並且四百梢以及二百梢等大型戰艦極可能被奔泄而下的水流所阻,過不了彎道,還需縴夫到岸上拉着戰船過這處彎道才行。
相比普濟水營的龐大戰船,只有三十多艘雙桅海船的甘棠水營根本沒有出擊的機會,水營校尉李印留在甘棠堡中堅守甘棠堡。戰鬥打響之後,普濟水營的前哨戰船會將大漳溪封鎖住,甘棠堡裡的駐軍就無法向南岸增援,南岸守軍只得獨立擋下普濟軍的所有攻勢。
片刻之後,普濟水軍從陸路逼上高崖。雖說是高崖,但距水面只有十七八丈,背水的一面則是一道平緩的山坡。山坡上的草樹灌枝盡數除去,用石塊壘起簡單的護牆。周世隆領着五百人在護牆後面築起第一道防線。這之後一道近五丈高的陡壁上還伏着五百人,在臨水的高崖頂上,有一處二畝見方的平臺,去年楊尚領人在上面築起一座三四丈高的石樓,兩百將士居高射箭,敵人未必能捱到近處。
看到擁上來的普濟海匪後列現出十多架高梯,周世隆心裡猛的一沉。公良小天對南崖的地形考慮得相當充分,看來不會指望高崖的特殊地形給予多大助力了。
坡地護牆的防禦能力遠遠不能與塢堡城池相比,但是攻了一天一夜,第一道護牆還未能突破,不由讓公良小天心浮氣躁,心想:總不能等到林濟四日後領兵過來看我的笑話。
公良小天下了自己的座船,將唯一的一艘四百梢戰艦編入前哨營中。普濟前哨水營編隊向高崖逼近,離着三百餘步的距離,利用四百梢戰艦艙頂置着的兩架拋石弩將數十鈞重的巨石砸向高崖頂上的石樓。
石樓中的長弓車弩的射距都及不拋石弩,射出的箭羽抵達普濟前哨水營的戰船就沒有什麼力道,被緊依船弦而立的普濟海匪紛紛撥擋到水中。
轟然聲響,石樓塌了一角,激起的石屑濺到臉上生疼,莫念見楊尚沒有一絲讓將士退避的意思,輕聲說道:“再這麼下去,這石樓就要塌了……”
楊尚擺了擺手,說道:“此時退出石樓,敵陣中的小型戰船必會藉機穿過彎道,繞到我們西側去。公良小天沒料到會動用他的座艦來攻,船上的石彈不會充足。”
莫念見他臉色堅毅,情知說不動他。又是一塊巨石砸來,正中石樓頂部,“嘩嘩”的瓦石隨着巨石泄下,下央數人來不及避開,給砸成一團血肉。莫念抹去濺到臉上的血滴,喚過左右指着血肉模糊的屍首說道:“漳臺的男兒當葬在這大漳溪裡。”左右便將屍體拋入大漳溪中。
四百梢座艦在三百步外不斷的投擲石彈,使得南崖的石樓破損多處,東側半片樓已經完全塌掉,佈置在其中的十多架車弩不及撤出,盡數被砸毀了。
鄭蒼生望着普濟前哨營陣中分出十多艘多桅海船向南崖靠過來,兩船居前,其餘戰艦稍後,用強弓勁弩仰射,欲將南崖上探出頭的兵牟壓制回去。
鄭蒼生暗暗着急。北崖比南崖低上稍許,但是南岸石樓中的損傷看得一清兩楚。這邊準備的擂木滾石全派不上用場,普濟戰船剛好處在長弓車弩的射距邊緣。
居前的兩艘海船過北崖時,北崖上忽的擁出近百個人頭,冒着箭雨石彈,將擂木滾石推下來。激起沖天水柱,一塊巨船正中一艘戰艦的前舷,“咔咔咔”數聲巨響,那船前舷給砸出一個窟窿,船頭緩緩下沉。船上海匪轉舵,將船擱淺在溪邊亂石灘上,免得被溪水衝帶下去,衝散下游的船陣。餘下的戰船卻絲毫不畏崖頂泄下的巨石,一邊用弓箭壓制,一邊繼續前突。
楊尚見兩艘破損多處的多桅海船突過北崖封鎖,正要下令讓莫念領人去西山溪邊阻截,側頭卻見他依坐在後面的地上包裹右臂的傷口,未裹好的傷口處露出白森森的骨膜。
楊尚疾走過去,聽見北崖後坡吶喊之聲陡然激烈起來,莫念驚懼的從地彈跳起來,一齊探頭望去,卻見第二道護牆給擁上來的普濟海匪推dao。周世隆領着人馬與普濟海匪混戰一處。千餘守軍現在只剩下一半。
楊尚舔了舔下脣,只覺一絲腥鹹,伸手一抹,卻是一片血跡,渾不覺下巴處何時受了傷,又抹了一下,指着下面的守軍說道:“這裡守不住了,莫左尉,你與周營尉一道領着突到西山去。”
“將軍不走?”莫念問道。
楊尚撇了撇嘴,說道:“崖頂還要有人守着,不能讓龜兒子過得太舒坦。”
“那將軍留一百人給我。”
楊尚哈哈一笑:“這裡的功績你也來跟我爭。你與周營尉去西山藉着地勢再擋他一擋。”
莫念心想楊尚未必會與百多守軍一同戰死在這高崖之上,也不怕漳臺諸將對徐汝愚有什麼不好交代,也不再出言勸說,草草裹好傷口,與周世隆匯合到一處。
周世隆與莫念領着殘餘的五百將士突出重圍向西山撤去,那處的崖岸距水面只有六七丈,與對岸隔了三百多步,大漳溪再向上溯流則是一片平湖。
周世隆領兵趕到西山時,最先突破南岸封鎖兩艘敵艦也剛剛抵達這裡。敵艦避過北岸的守軍,卻不備南岸突如其來的箭雨,船頭站着的十多名海匪都身受數箭的栽入水中。
兩艘敵艦懸停在兩邊都射不到水面上,靜待後來的敵艦上來。
周世隆領着南崖守軍離去,只留在崖頂的一百多人繼續堅守。
楊尚望着北崖後坡圍過來的千餘海匪,將崖頂上的弓弩一齊置到後面,前面則令三十多石推泄擂木滾石阻止高崖下面的敵艦強行通過彎道。
入夜之時,北岸頂上的箭石耗盡,再也無力阻止後坡的海匪衝上來。楊尚環視左右,說道:“無論衝不衝得出去,諸位於此役中功勞最巨,漳臺民衆不會忘記爾等。”
風燈挑懸起來,公良小天站在一艘二百梢的臨時座艦上,得知攻克南崖的消息,哈哈一笑,與左右說道:“雖然讓楊尚逃了,但是攻下南涯,我軍西進路不阻也。”心中不由有點心疼超過一千的損傷,轉念又想:楊尚在南崖佈置的乃是最精銳的戰力,突破對方的護牆,獲得殲敵六百的戰績也屬不易,若是來得太輕易,也顯不出此役的功勞。如此想定,心中再無猶豫的下令道:“登陸人馬繼續沿南岸向西南推進,前哨水營過彎道擴大遊偵範圍,以防甘棠伏兵,中軍營的千餘水手立即登陸南岸,準備將中軍營及後哨營的戰艦拉過彎道,左哨營居後策應。”
公良小天領着諸將、親衛返回四百梢座船,望着北岸甘棠堡中的守軍魚貫出了甘棠堡,沿着北岸向西南行進,火把連成一線,隊形顯得有點散亂。
公良小天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十分不屑的向水面啐了一口。
左側一將說道:“少帥派遣重兵攻打南崖之時,末將還不能領會其中的妙意,現在看着甘棠堡的敵軍給引了出來,才知少帥的英明。”
衆人心中鄙夷,卻不得不隨聲附和,心中都在想:公良小天若能贏得此戰,扭轉南閩局勢,就能將撫州會戰中的過失彌補回來,而林濟有永嘉堡護田之戰的失利,再也無法與公良小天爭奪下一任普濟帥位。
公良小天急於進攻甘棠灣,除了不願耽擱太多時間之外,也應有不願與林濟分功的念頭。
公良小天吸了一口氣,將臉上的得意神色緩了緩,說道:“攻其必救,只要我們沿着大漳溪奔建安堡而去,不愁甘棠堡中的敵軍不被引出來。不過沿大漳溪溯流而上,大軍行進的速度卻快不過北岸的敵軍,得預防敵軍迂迴到到大漳溪的上游阻攔,諸位還是小心爲好。”
衆人俱言:“敵軍出了甘棠堡,哪裡還是我軍的敵手?”
右側一人站出說道:“徐汝愚於數月之前設立甘棠水營,昨天過甘棠港時,屬下發現塢港內的戰船少了許多,這些戰船可能藏在大漳溪的上游。”
公良小天冷眼掃過那人,不悅的說道:“我怎會忽視這點。甘棠水營都是小型的三桅海船,我有前哨水營在前方探路,我就不信他十多艘三桅船能履得了當前的局勢。”
沿大漳溪往上到建安堡之前再無彎道處的兇險地形,己方水陸並進,且有戰艦弩機石弩可依,確實沒有什麼可擔憂的。
中軍水營正在千餘縴夫的努力頂着彎道泄下的急流緩緩上行,忽的前方金鼓聲大作,南崖頂的燈火號顯示前哨水營遇到敵方戰艦的襲擊。
公良小天不禁諤然,心想:楊尚不愧山匪出身,行事也少不了兇悍的匪氣。心中對襲擊前哨水營的甘棠艦隊十分的輕視,以爲不過以卵擊石而已,待要下令讓中軍水營迅速穿過彎道,只要到了山後的平湖,就不畏楊尚能玩出什麼花樣。
左右勸阻道:“一起過彎道時戰船難免會擁在一處,極易遭火侵,還是待前哨水營清除水障之後,再過彎道吧。”
公良小天也畏功敗垂成,令中軍營與後哨營落帆停在那處,又令左哨水營靠攏過來,免得甘棠港裡的敵艦突然發動。
到了半夜,前方戰鼓非但未消,反而愈加激烈起來。
隔着矮山看過去,只見那邊的天焰紅一片,甘棠的夜空出奇的詭異,偏偏本應陷入苦戰的甘棠堡方向則是一片靜謐。
公良小天沉不住氣說道:“不是說甘棠水營只有三十多艘海船,何況還有十多艘停在甘棠塢港裡,二十艘海船怎麼到現在還沒解決掉?”
“雖然只有三十多艘海船,但是甘棠水營竟將百多艘禁不起風浪的舢板船也一起編入陣中,前哨水營一時失了先機,現在扳回劣勢了。”
話聲未落,前方山體轉折處,露出幾艘船影,前哨水營竟被逼了下來。
公良小天恨恨說道:“這就扳回劣勢了?”急調中軍水營的兩艘二百梢戰艦搶渡彎道,前去支援前哨水營。
一個時辰過去,兩艘二百梢戰艦的加入竟沒能改變前哨水營的劣勢。
甘棠水營在李印的率領下顯得兇頑無比,百多艘舢板無法與高大的海船、百梢戰艦抗衡,卻奮不顧身的藉着水勢衝向普濟前哨水營的戰艦,令前哨水營無法保持完整的陣形,也有戰艦不意被舢板直接撞上,那舢板竟用鉤鑲牢牢附在戰艦前端,點燃舢板裡載着的乾柴。
公良小天得知有三艘百梢戰艦已被小舢板以這樣的方式燒燬,又恨又急,心想:楊尚是山匪出身,李印是水匪出身,徐汝愚倒也敢重用這倆人。卻沒有辦法可想,只得看着前哨水營的戰艦一齊被逼到彎道的那一端,再下去數百步距離就會進入彎道的急流處,那時甘棠水營戰艦佔據上游的優勢就會劇增。
一艘哨艇靠過來,一名參軍接過軍情,匆匆閱畢,說道:“敵軍在大漳溪上游大規模洇渡到南岸,看情形,楊尚想重新奪回南崖高地。”
公良小天臉色陰得更厲害,前哨水營被逼到彎道下端,南崖又被楊尚重新奪回,那這兩天兩夜激戰所得的戰果就會赴之流水。難道真要看林濟的臉色不成?
心中煩躁,忽聽前方前哨水營陣列中傳來震耳欲聵的吶感聲,公良小天驚疑的環視左右,不知前方發生什麼變故,不過看情形對己方極爲有利。
過了片刻,前方傳來戰報:“凌將軍領着兩艘戰艦突入敵陣中,將李印的座艦夾在當中,現在正在激戰中,不過敵艦各自爲陣,攻得不像剛纔那般兇了。”
公良小天一掃陰鬱神色,振聲說道:“擒下李印,敵陣必散。”又想:李印識機不對,可以轉移到其他戰艦上繼續指揮,說道:“趁李印在座艦上率衆抵抗之機,令前哨水營全力反擊,中軍營、後哨水營立即搶過彎道。”
只要中軍營順利過了彎道,就能在山那側的平湖水面上獲得絕對的優勢,而甘棠駐軍則會被大漳溪分爲兩部分,在普濟水營戰艦的窺視下,再無機會兵合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