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海圩,是一片低陷下去的開闊砂鹼地,那道半天然的海圩將海水攔在島外,形成一座可泊鉅艦的海港。
越過那片砂鹼地,就是漸行漸陡的坡地。坡地正面的灌木林都給剷除,露出極薄的黑土層與大塊裸露的暗褐色島巖。在山坡最爲險峻的島巖上,常用巨石壘成弧形防禦牆,長弓手弓身藏在護牆的後面,犀利的目光注視着正慢慢靠上海圩的海匪鉅艦。坡行近半,有一處較爲平易,那裡建了兩百餘間密密麻麻的簡易屋舍,方石壘基,黃泥版壁,有些屋舍的牆壁露出裡面的灌枝來。在這片平地的前面,是一道完整石基泥夯而成的護牆將營壘護在裡面。那應當是島上的營壘,再上去十數丈,則是一個黑黢黢的洞口,圍在洞口前的是一道巨石壘砌的防禦堞牆。約有一人高,堞口戟矛斜刺、牆下另有射擊孔,銳利的箭矢探出頭來,閃着森森寒芒。從洞口上再無防禦石牆,那座山洞應是島上囤積物資的地方。
林濟鎖緊眉頭,他亦深知魏禺名震東南,絕不僅僅因爲他的嗜殺與無情,更多是因爲他用兵犀利獨特,與江寧其餘的將領有着很大的區別。最後一道防禦牆後面的石洞裡如果除了糧草淡水之外,還藏有一千精兵,就足以讓自己後悔此行了。
普濟八艘鉅艦靠上海圩,用鉤鑲互相鉤死懸停在離海圩尚有二十步左右的海面上。十餘艘小型海船截斷高桅,填在鉅艦與海圩之間的空處,用跳板將巨船與海圩聯結起來,兩千餘名海匪沿着跳板搭成的平臺迅速涌上海圩。
林濟與攻島的將領隨後也上了海圩,青焰軍沒有阻止普濟軍攻佔海圩一點也不出人意料,海圩的背後雖然有兩三丈深的低陷,青焰軍可以憑藉海圩,普濟軍則可以憑藉鉅艦上的車弩、拋石弩予以巨創。青焰軍一旦守不住海圩,向後撤退通過那片四五百步縱深的開闊低陷地,則會受到靠近海圩鉅艦上車弩的無情射殺。
林濟望了望海圩背後低陷地上海浪衝刷過的痕跡,說道:“只有東洋的島民知道初冬的海面最低,這道海圩大概就是那時修建,海面擡高將海水擋在海圩外面,就形成深水港口,江寧倒是有些人材。”
海圩只有四五里長,少數的圩段用巨石壘砌,絕大部分是天然圍護的山島的巨巖。
林濟暗感青焰軍爲尋找這樣的山島只怕也是煞費苦心,心裡想着攻下此島,倒可以將其做爲一處基地,這樣的話,普濟與溫嶺之間就有了中繼站,雖然偏離原來的海路稍許。
林濟望了身邊的佐官一眼,說道:“大帥在這片海域縱橫數十載,卻沒有發現這麼一處好地方。”
“此島偏離溫嶺與東陽的海路,又沒有淡水,只有遭遇暴風的船隻偏離航路大概會在此停頓,實沒想到青焰賊會利用此處。”
林濟冷哼一聲,說道:“溫嶺海路被截斷,衆人只知搜尋那些有淡水的島嶼,收尋的數十日一無所獲,徐汝愚的刁詐,衆人又不是沒有領略過,便是想那些尋常的地方。”
那人心裡暗道:普濟與越郡之間的荒島不知凡幾,爲了探明此處,竟折了一百餘艘小艦與千條性命,當務之急不是與青焰軍在海上決戰,而是將溫嶺城中的駐軍接回,再圖他策。心裡雖然如此,臉上卻沒有顯露出來。他知道此役若勝,林濟權勢便會熾漲。擡頭看看坡地上簡易的工事,只要青焰軍的援軍不要來得太快,也不懷疑獲勝的可能,因說道:“是否通知大帥此地的情形,青焰賊援軍回援,只怕不大容易。”
林濟說道:“菱鳳鏡與許伯當在鎮寧合兵五萬,江寧在清江、靜海水營的大部都抽到江寧去了,算上東陽、泉州與靜海殘部的水營,不過四萬衆,泉州的一部分水營讓肖烏野調往義安附近的海域,你以爲魏禺調來此處的水營能有幾人?且不要忘了,魏禺此來只是爲了截我普濟與溫嶺之間的糧路,怎會將惠州到東陽之間綿延數千裡的海岸線上的防備力量抽空?”見那人還再說,林濟不耐的揮了揮手,說道,“送信回普濟,等大帥集結大軍過來,已過去六七日時間,只怕大帥趕不上這場戰鬥。”
那人垂下眼瞼,低聲說道:“將軍所慮甚是,末將置喙了。”
林濟哈哈一笑,說道:“慮勝先慮敗,你也無錯。此處青焰軍有一部讓我運糧船隊引到別處,但是也說不定幾時會來回援,海圩之外的船艦不得大意。”
那人沉聲相應,低了下去,走到林濟看不到的地方,喚過一名親信,說道:“你持我令箭駕輕舟返回大島,跟大帥言明此處的情形。”
少量的普濟軍開始試探性的向坡地發動攻勢,沒有探清那個洞口的虛實,林濟也不敢貿然將兵力壓上。在開闊的正面,雖然容易佈置兵力,但是通過一些險峻的坡段,傷亡定然小不了。
在第一道護牆前面修築的數十座壁壘只是簡易的掩體,內藏十數名長弓手與刀盾兵,見普濟海匪靠近,紛紛將箭囊的箭矢攢射出去,待寇兵逼到壁壘近處,便徐徐後撤。臨到天黑,寇兵將外圍的壁壘盡數奪去,青焰軍盡數退到第一道護牆後面。
第一條護牆前面的坡勢極陡,數座巨大的山岩從護牆基部支出去,整半塊山岩懸在四五丈高的空中,如巨龍吐舌伸出,嶙峋猙獰可怖。護牆在這樣山岩上也支出去,使得整面護牆出現多處棱角。第一波涌上來的寇兵不識護牆角棱角的妙處,架着護盾一齊擠到護牆基坡上,護盾雖然擋住正面護牆上射下的箭雨,卻防不住兩側支生出來的棱角射下的箭矢,紛紛中箭墜地,滾下陡坡。
丁勉臣居高望下去,心裡暗感可惜。修築護牆、海圩、屋舍之時,已將島上可尋的石塊與稍微粗一點的樹木收羅得一乾二淨,若有充足的滾石、擂木,就能將寇兵永遠擋在第一道護牆之外。己方雖然沒有守備用的器具,但是普濟軍準備也不是十分充分。鉅艦上雖然架有十數架拋石弩,但是島上光禿禿尋不着一塊大一點的石塊,僅憑艦船自身攜帶的那點石彈,也起不了多少作用。林濟並未下令將拋石弩拆卸到島上組裝,估計他心裡也擔心這邊的援軍幾何會抵達。第一波攻勢沒有持續多久,林濟便讓進攻的寇兵退下去。
丁勉臣見寇兵選擇較高的山岩架起十餘架車弩,那些車弩交錯的封鎖住下山的坡道,雖然對護牆背後的青焰軍無可奈何,但是衝出護牆的青焰軍將士在其面前卻無遮無擋。丁勉臣勒令全軍,不得追擊,以免徒傷亡。
丁勉臣看了看一旁冷靜得沒有一絲表情的魏禺,心裡尋思要不要提醒他島上的箭支存量不足。卻聽前面起了一陣喧譁,擡頭見數十支箭矢由底下來,站在護牆堞口的數名將士一時不察,被利箭貫腦貫胸而亡。
魏禺說道:“林濟組織箭術高手點射,你去看看。”
丁勉臣走到護牆邊,探頭正要望下去,“嗖嗖嗖”數支箭羽飛來,丁勉臣聽箭聲激越,未敢託大,撮指爲掌刃,橫切箭簇,只覺箭上的巨力涌擊腕脈。丁勉臣俯視下去,卻見坡底十數面高盾橫護,只餘微小的空隙讓盾後的箭術高手觀察護牆上的情形,探出的箭簇閃着寒光。坡底與護牆相隔有一百五十步,那些人仰射上來的箭支也能有這麼強的勁力與準頭,果真不簡單。
丁勉臣見寇兵只試探了一下,就不再從正面進攻,心裡詫異,卻見數百名寇兵向護牆正面坡道的兩側堆積灌木枝與乾草。
丁勉臣退到魏禺身邊,指向坡道的兩側,說道:“林濟想避開正面的護牆,燒燬兩側的灌木林,從兩側迂迴攻上來。”
坡道只有護牆前的那一段十餘步距離算得上陡峭,坡道的兩側都相當陡峻,覆蓋着稠密的灌木林,不將灌木燒燬,無法從兩側攀上來。
魏禺早就注意到異狀,說道:“寇兵第一波攻勢時,我軍沒有使得擂木,燒林時間雖長,但是林濟不怕我軍會加築護牆,將兩側一齊擋住。”
旁邊一人說道:“不若將第二道的護牆拆去,將第一道護牆的兩邊延長,將兩側一併擋住?”
丁勉臣搖了搖頭,說道:“不妥,只待我們將第二護牆拆去,林濟必會從正面強攻,只要他們突破第一道護牆,就勝券成握了。”
魏禺說道:“林濟只要確定山上沒有滾石擂木就有可能會強攻,護牆前的那一段陡坡只有十餘步,林濟就是用一千人也能將其填平。”忽的想起一事,說道:“甘棠溪過旗山裡,水道給兩側的山岩夾住,水勢湍急,稍大一點的船要費極大的力氣才能過那道彎口。”
甘棠之戰時,楊尚利用那道急彎設計,在上游暗藏千根巨木將公良小天的水營船陣衝得七零八落,那一戰,普濟不僅損兵折將五千餘人,公良小天也損命周世隆戟下。
丁勉臣自然十分清楚那道急彎,卻不知魏禺此時提出有什麼用意,這裡的地形與甘棠灣的地形完全不同。
魏禺繼續說道:“周世忠爲東陽主政,覺得那處彎口極其不利航船,想用人力將那道彎道拓寬,那處彎道雖然千步不到,但兩側都是極其堅硬的山岩,人工開鑿卻非數年之內可以競功的,江寧衆人之中,顧長淮最擅水工,他看過那處彎道之後,卻說只需百人月餘時間就能將彎道拓寬,不過他卻不贊成將彎道拓寬,他說,彎道約束水流,在上游形成一座平湖,澆灌萬頃良田,利處甚大,若要闢內陸水航,可以繞着旗山的北麓開闢新渠,此來又可以灌溉出許多良田來。”
魏禺轉身看向衆人,說道:“顧長淮雖然沒有拓寬彎道,卻將法子說了出來,那時我也在東陽,找人驗過,果真有用。諸位可想到是什麼法子?”
衆人皆說不知。丁勉臣疑惑的望着魏禺,卻不知他爲何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問道:“什麼法子?”
魏禺笑道:“衆人不知,想來林濟也不知道。”
旁人見魏禺如此輕鬆,只當他有破敵之計,正待問他,卻他大步向高處走去。丁勉臣與衆將跟過去,卻見他向陡坡下張望。
丁勉臣也隨着看下去,這處的陡坡腳下就是圍圩的石基,這一處的圍圩是天然的牆形山岩,山岩高四丈、厚達三丈,就像天然形成的城牆。丁勉臣初冬時領兵來到這座小島時,水線將這座基岩的根部都暴露出來,丁勉臣就是利用海面最低的那段時間,將海邊的礁岩用巨石壘砌聯結起來,築成一座圍圩,待海水漲起來,圍圩將海水擋在島外,形成一座海港。不過圍圩的外面還是暗藏了許多暗礁,戰船進港時需要十分小心。
魏禺指着那處天然圍岸,說道:“我記得上月的月圓之夜,海潮能從那處涌進來?”
丁勉臣說道:“海水漸高,這個月不用待到月圓之夜,潮水就能漫過圍岸。去日我在圍迂巡防時,就發現潮水漫到石岸上,不過水進來極少,看不痕跡來。”
其實丁勉臣一直想成低陷城裡修一道橫堤與圍圩聯結起來,等到潮水灌到低陷地裡,也能充分利用這座補給島。
丁勉臣有些明白魏禺的想法,說道:“將軍是想讓海潮衝潰低陷地裡的寇兵?”暗道:漫過圍岸的海水有限,除非今夜海水大漲,又或者打開那處圍岸。只是山下都讓寇兵佔據,那處圍岸又是巖厚石堅,要鑿開那處石岸,役使百人,一個月也未必能夠競功。忍不住又問道:“顧長淮當時究竟說的什麼法子?”
魏禺說道:“成與不成還不能肯定,不過卻不能讓寇兵今夜燒林,勉臣,辛苦你了。”
不讓寇兵燒林,只有從護牆後走出去主動出擊,然而護牆下面的幾處高巖都架有數座車弩,想從坡道反擊,必向將幾處高巖上的車弩毀去。
丁勉臣應聲退下,組織一隊精銳,每人都用圓盾護住正面,向最近的一處的高巖衝去。丁勉臣一馬當先,揮舞朴刀護在身前,將密如驟雨的箭矢撥飛出去。車弩弦力甚足,隔着二百步也能洞穿過木盾,雖然有圓盾護住正面,還是不斷有人中箭跌倒滾落下去,未及滾到坡底已讓別處射來的箭矢插滿身軀。丁勉臣也無法顧及坡腳步下窺視的箭術高手,沉喝一聲,提足點在一塊支起的壁巖上,二十步的距離不過一瞬就掠了過去,一片刀光劈來,丁勉臣知道若給逼下去,身後還有十餘步的軍士免不了又要受一輪弩箭,咬牙翻刀向上,格住那道刀光,身子一矮,鑽到車弩高架底下,刀尖一滑,削斷那架車弩的弓弦,未待仰身變姿,又有兩柄長矛刺來。丁勉臣向左一閃,刀已先到身左,將左邊的長矛前柄削斷,不及變招反擊,右側長矛橫抽過來,丁勉臣展臂,腋下肌肉微微扭動卻將抽到身上長矛所攜的力道化去,合臂夾住長矛,向後一甩,持矛之人放手不及,連矛帶人給拖到丁勉臣身前,讓一片刀光削去半粒腦袋。丁勉臣躲開一柄短刀,讓噴涌出來的熱血淋了滿頭,面目猙獰的抖身直背,手腕陡然一翻,刀刃向下劈擊,激出一道刀勁,直砸着高巖碎石四濺,圍上來的寇兵一時不察,讓碎石擊個正着,一人慘呼,雙手捂臉滾下高巖,其餘人都讓碎石擊中,身子吃痛,手上緩了一緩,卻見丁勉臣將一柄朴刀舞成一團白光,搶入衆寇之中。
此時後面的青焰軍趕上來,與丁勉臣一道將高巖上的寇兵劈砍下去。一人取下背後長弓,架在被毀去弓弦的車弩上,試了試弦力,又取了兩張長弓一齊綁成車弩上,將三根弓弦合成一股,搭上數支弩箭,將其與別一架車弩調轉過來,直對着別處的高巖射去。
青焰軍原來在這些高巖上修建了簡易的石壘掩體,壘壁只面向外側,兩架車弩架到壘壁,兩通箭下去,已讓另一處高巖上寇兵棄下數具屍體倉皇退下。丁勉臣領着人衝過去,卻見車弩的關鍵機件已經在寇兵撤下前毀去,無法利用。此時見兩三名寇兵從坡腳擠擠挨挨了擁上來,待其逼到近處,丁勉臣雙手撐住壘牆,提息推出,雙掌硬生生撐進數尺厚的壘牆中去。撐出的幾塊巨石轟然滾落下去,正砸在擁上來寇兵的中間。壘牆用泥灰拌米湯砌成,堅固異常,衆人見丁勉臣雙手撐進壘牆,獨力將堅壘撼動,轟然叫好,一齊將護盾抵在壘牆上,發力將整座壘牆通通推下高巖。離高巖還有十餘步的寇兵那料到如此,轉身狂奔,卻及不滾落的巨石迅疾,除了數人身手矯健避到別處,其餘人等都被砸得血肉模糊,填在高巖下面的坡道上。
丁勉臣率衆退到後面那處高巖的壘牆後面,掣出長弓,目露寒芒,只要看坡道哪一個寇兵掙扎着要爬起,就一箭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