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已是三更半夜,偌大道院上下幾乎四下無人,偶爾有幾位持劍弟子冒着凜冽寒冷風雪結伴在外嚴密巡邏,一絲不苟,眼神如鷹隼般凌厲冰冷,不放過任何細微角落。
如今這時辰,道院上下所有人幾乎已熄燈就寢,因今年入冬大雪於今夜首次造訪,外加上寒風凜冽刺骨,氣溫便雪上添霜,一瞬間突然驟降,山川大地河湖、花草樹木、屋舍宮殿等宛如披上一層銀白衣裳,銀裝素裹,這片廣袤天地彷彿置身於白雪世界,淒寒蕭條,風雪撕裂的呼呼聲不絕於耳,四季景緻之美,各有春秋,芸芸衆生只不過是這片世界規則下的產物罷了!在廣袤天地面前,渺小如螻蟻,不值一提。
一頭飛禽靈獸冒着凜冽寒風飛快破空振翅翱翔,它背上馱着奚夢瑤,她緊緊捂住胸口,心臟如刀絞般極爲難受疼痛,俏臉蒼白無比,毫無血氣,她此刻正沉浸在巨大悲傷裡,腦海中不斷重複閃過適才那一幕場景,情至深處時,又喉嚨一甜,噴出一口鮮血,將身下坐騎羽翅染紅,高挑身軀愈加搖搖欲墜,最後終究難以支撐住,眼前一黑徹底昏倒過去。
身下坐騎當即大驚,張喙鳴啼幾聲,見呼喚無果,便立馬以最快速度往大院士住處趕去,凡是充當坐騎的靈獸皆已通靈,它異常擔憂主人安危,原本還有約莫兩裡之遙,卻在它提速飛行下瞬息而至,最終小心翼翼降落在庭院內。
“嗯?”屋外傳來動靜,立即將大院士從靜修狀態中吵醒,他起身走到房門前順手打開,一入眼便瞧見自己女兒俏臉煞白昏迷不醒,他臉色大變,一個箭步閃到她身邊,掏出一粒補氣血的丹藥喂她服下。
他將她抱起衝到隔壁屋舍內,小心翼翼放在牀上,併爲其蓋好被褥,他那雙渾濁眼眸泛起微弱紫芒,爲她身體從頭到腳徹底檢查了個遍,最後目光停留在心口處,頓時眉頭緊蹙,語氣無比深沉,“幽花已碎裂消散,直接導致心脈受損,再想痊癒,將難如登天,遭受如此重創,對她原本穩固根基也造成不小影響,日後成就也有限。”
“混賬小子,老夫原以爲你只是塊榆木疙瘩,在老夫女兒日漸深情感染下,今夜會就此被打動,接受老夫女兒一顆芳心。”他雙眸掠過一絲寒芒,寶貝女兒乃他不可觸碰的逆鱗,若有人膽敢傷害她,必會承受他雷霆怒火,即便是座下最得意門徒,也一視同仁,眼下這一刻,他顯然動了殺心,“令老夫萬萬沒想到,你會如此鐵石心腸,竟讓老夫女兒深受如此重創,很好,非常好。”
“混賬小子,看老夫不一掌廢了你。”他咬牙切齒,一張臉無比陰沉森寒,不難看出,如今對那小子早已恨入骨髓,不除之而後快不痛快。
“咳咳、咳咳咳~~”她劇烈咳嗽起來,隨後悠悠轉醒,在丹藥滋補下,精氣神略有起色,只不過,俏臉仍舊煞白得很,在她渾渾噩噩即將醒來之際,也隱約聽見父親所言,她不顧及身上傷勢,虛弱緊抓父親手臂,苦口婆心抽囁央求,“爹爹,別這麼做,女兒求求您了,女兒給您跪下,求求您別去。”
苦苦哀求至激動之時,她又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原本稍顯起色的精氣神反倒愈發嚴重,她完全不顧眼下身體抱恙,艱難起身欲下跪磕頭。
“好好好,爲父不去,爲父不去。”他一臉焦急心疼,連忙將其扶回牀上躺好,“寶貝女兒,妳身上傷勢嚴重,快快躺下好好休息,爲父全聽妳的,不去爲難那混賬小子便是。”
聽到父親如此說,她內心也就稍稍放寬心了些許,只是俏容隱隱猙獰,緊緊捂住胸口,紅脣緊咬,很明顯正在強忍巨大疼痛不斷襲來,剛纔經過一番折騰,反而又令傷勢加重,心脈受損,遠非常人所能承受,更何況她只是個女兒家,就更加承受不住了。
“幽花盡碎,妳若未將另外一朵種入那小子心田,碎裂消散之後所帶來的劇烈反噬之痛,將會疊加雙倍痛楚,盡皆由妳一人承受。”他趕緊及時掏出幾粒靈丹妙藥,喂入她嘴裡嚥下,藥力頗強,正逐漸恢復她心口創傷,過了半炷香,她俏容纔算小有起色,他微微鬆了口氣,可卻依舊很心疼,頗爲擔心她又會隨時復發,他很清楚,眼下必須先好好安撫她情緒方爲首要。
“爹爹,您不能怪大師兄,這一切都是女兒咎由自取。”奚夢瑤呼吸平緩許多,不再似起初那般紊亂急促,即便被傷透了心,也不見她有任何怨言,只是精神一直很虛弱,毫無半分以往那般靈動乖巧,“臨出發前,女兒也想過會面臨失敗結果,只是沒想到,被一口拒絕所帶來的痛苦會如此難受,甚至是深入骨髓。”
“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妳還在維護他,老夫當初千不該萬不該,將他從狼嘴裡救下。”他頓時怒火中燒,一張臉陰森得欲滴出血來,“這麼多年以來,老夫含辛茹苦對他悉心栽培,他不感念師恩便算了,如今居然還將我女兒禍害成這般模樣,老夫後悔莫及吶!養了這麼一個白眼狼。”
“爹爹,大師兄品性正直,他平日待女兒也很好,事事鉅細,處處爲女兒着想。”她回憶往昔種種,一時之間竟忘了疼痛,秀麗俏容泛起些微溫柔甜蜜。
“幽花碎裂,徹底消散殆盡,妳那顆心原本也該不會爲任何人動心纔對。”他眼睜睜見女兒情絲仍難斷,除了驚詫感嘆之餘,也有些於心不忍,“可如今看來,妳對那臭小子用情太深,甚至深到無法自拔的地步,遠遠超出爲父預料之外,妳心脈雖受損,一顆心已然死去,可對他的情意卻難以抹除,已將那小子深深烙印在心底,這輩子都無法徹底忘卻乾淨。”
“女兒,妳這又是何苦呢!”他好言相勸,事事爲她着想,“妳現在只要徹底斬斷情絲,將那小子忘記,不再與他有過多牽扯,妳日後纔不會再爲情所累,修行道路也會平坦寬廣,一路坦蕩蕩走得更高更遠。”
“爹爹,您不必再勸女兒了。”她眼眸柔和,而後緩緩閉上,“女兒這輩子早已認定他,唯他不嫁,一顆心雖沉寂燃滅,但女兒相信,日後總有一天,女兒會憑藉自身努力,重新令它死灰復燃,至於我這一身修爲根基,受損便受損了吧!女兒如今也不是太在乎,只要大師兄不嫌棄討厭我,還願意像往昔那般與我往來,女兒便心滿意足了。”
“不求對我動情,只求彼此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她面泛柔情,“還望爹爹成全。”
“彼此無名無分,妳莫非要一輩子侍奉在他左右?”他眉頭微皺。
“嗯。”她微微頷首,眼神頗爲堅決。
“罷了罷了!”他面泛難色,眸光明滅不定,思索再三,唯有暫且答應,“妳這倔強性子,還真是完全遺傳了妳母親,她也如同妳這般執拗,不聽勸告。”
“此事容後再議。”他爲她蓋好被褥,神態和藹可親道:“妳如今身體抱恙,先好好休養身子。”
“可是……”她還欲繼續講下去。
“不許頂嘴。”他面色一板,佯裝生氣道:“好好休息。”
“好吧!”她乖巧點頭,也怕父親再次動怒。
他又好好安慰了一番,等她漸漸熟睡以後,纔將蠟燭吹滅,輕手輕腳退出屋舍,並設了道隔絕禁止,保證她能得到最好休養。
“渾小子,你將老夫女兒害成這樣,簡直不可饒恕。”他怒氣始終難消,“看老夫如何收拾你。”
千雁湖旁石拱橋上,夕舯虞依舊癡癡站着,呆愣愣注視五師妹離去方向,許久都未回過神來。
“大師兄、大師兄……”廖子殤與他靈寵從遠處嬉鬧走來,見對方傻傻站着,才呼喚了幾聲。
“嗯?”夕舯虞心不在焉道:“想回去了?”
“嗯。”廖子殤點了點頭,又不免狐疑詢問,“你怎麼了?”
“沒事!”他簡單搪塞,而後率先離去,“走吧!”
“奇怪。”廖子殤小聲嘟囔,隨後晃了晃小腦袋不再多想,也連忙跟上對方腳步一齊離去。
兩人一獸漫步在山林間,腳下羊腸小道幾乎被積雪覆蓋,但還是能憑肉眼看清檯階痕跡,待行至山腳下,夕舯虞陡然停步駐足,身邊一人一獸卻一頭霧水擡頭瞧去。
“舯虞,速來老夫府上。”他腦海中突兀傳來威嚴低沉之聲。
他簡單迴應後,才扭頭吩咐道:“小師弟,你先行回府。”
說完也不等對方追問,火急火燎傳喚來飛禽坐騎獨自破空遠去。
“聽師尊這語氣,貌似很生氣的樣子,莫非是五師妹出了什麼意外?”他盤膝坐在飛禽後背上低頭沉吟,一番自語推敲間,下方一小片獨立院落已然映入眼簾。
飛禽靈獸輕盈落地,他一躍而下,先深吸了口氣,而後才邁步上前輕輕敲門,“師尊,弟子來了。”
“進。”屋內之人言簡意賅,語氣一如既往的威嚴深沉,也隱含絲許怒氣。
“看來我所料非虛。”他感應敏銳,依舊還是聽出了對方正極力強忍怒火,不禁暗自發苦,“這次,定要吃上不少苦頭了。”
‘吱呀’
他推門而入,並順手關上,幾步走到對方近前恭敬行禮,“師尊,這麼晚了,您找弟子何事?”
“明知故問。”奚寒封一張臉冷若冰霜,他微一揮手,便在這間屋子周圍設下了隔音結界,隨後直接開門見山,“爲師且問你,你害我女兒根基受損,這筆賬該怎麼算?”
“弟子惶恐。”他面色驟變,連忙跪在地上,“弟子從未想過要加害師妹,也沒想到會發展成如今這番局面,弟子原以爲拒絕了她情意,她便會對弟子死心,沒想到,反倒令她根基受損。”
“師尊,敢問師妹現下何處?”他焦急追問,“弟子想見見她。”
“哼!”奚寒封冷肅道:“你還有臉去見我女兒,原以爲你倆郎才女貌,今夜老夫特意將你倆安排在千雁湖見面,爲的是能夠撮合你倆,倘若你答應了,倒是成就了美好姻緣,不失爲一段佳話,可你腦子卻偏偏不開竅,辜負了老夫女兒對你的真心,老夫當初也是瞎了眼,怎會收了你這孽障當弟子,若非老夫當初將你從狼嘴救下,你早被叼走給吃了,你如今就是這麼報答爲師的?”
“弟子知錯。”他頻頻叩首,“弟子自知有負師恩,甘願受罰,只是,弟子在受罰之前,還望師尊准許我去見上師妹一面。”
“罰是肯定要受的。”奚寒封語氣頗爲冷漠,“爲師也准許你去見我女兒一面,不過,只能遠遠瞧上幾眼,這是爲師能做到的最大寬容。”
“多謝師尊。”夕舯虞無比愧疚,“徒兒對師妹造成的傷害,這輩子都無法彌補,能遠遠瞧上幾眼,便足矣!”
“從即日起,你不再是老夫弟子,老夫也不再是你師尊,你我之間,從此再無半點瓜葛。”奚寒封狠心決絕道:“師徒情分,到此爲止,還有,擇日逐出師門,在此之前,必須毀去容貌,在外行走,也不得在外人面前提及老夫是你師尊,你我,自此形同陌路,你可聽清了?”
“師尊。”夕舯虞心頭猛然一顫,一直以來,他都以師尊座下嫡傳弟子爲榮,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眼下這般嚴重,一朝打入深淵,除了難以置信之外,還有深深頹廢無力感縈繞在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住嘴,誰是你師尊?”奚寒封轉身猛然一揮袖袍,怒瞪暴喝,“老夫寶貝女兒本就是老夫逆鱗,誰也不能傷害她一根頭髮,可你卻偏偏不開竅,令她落得如今這副田地,沒了你這位大師兄,老夫還可挑選其他德才兼備之人來繼承掌教之位,這位子,並非非你不可。”
“難道此事便毫無半分轉圜餘地?”夕舯虞是真急了,他不相信師尊會這般絕情,正試圖讓對方回心轉意。
“老夫未廢掉你一身修爲,便是對你做出的最大忍讓了,你休要得寸進尺。”他面露煩躁,差點氣憤得欲一掌劈去。